芳子背向著槍,身子微動,緊捏紙條。

處於生死關頭,也有一刹的信疑驚懼突如其來,叫她睫毛跳動,無法鎮定,最豪氣的人,最堅強的信念,在槍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軀。

槍聲此時一響!

槍聲令第一監獄緊閉的大門外,熙熙攘攘來采訪的新聞記者不滿——因為他們未能耳聞目睹。

早一天,還盛傳在德勝門外的第二監獄執行死刑,但臨時又改變了地點和時間。

新聞記者們早就作好行刑現場采訪的準備,中央電影第三廠的攝影隊,也計劃將川島芳子的一生攝製成膠片,可是最後一刻的行刑場麵卻落了空,“珍貴”的鏡頭,終於無法紀錄下來?為什麼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門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嚴加把守,說是沒有監獄長之令,絕對不能開門,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記者們紛紛送上名片,也無人轉報。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悶的槍聲傳出。

隔得老遠,聽不真切。

槍決已經秘密進行了?

沒有人能夠明白,裏頭發生什麼事。

太陽出來了。

陽光與大地相會,對任何一個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開始。對死因來說,是生命的結束。——她再也沒有明天!

獄吏領來一個人。

他是一個日本和尚。

古川長老隨之到監獄的西門外,隻見一張白色木板,上麵放著一具屍體。

一具女屍。

這女屍麵都蓋著一塊舊席子,上麵壓了兩塊破磚頭,以防被風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腳穿一雙藍布鞋。

古川長老上前認屍。

他是誰?

他是一個芳子不認識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臨濟宗妙心寺的總管,又是華北中國佛教聯合會會長,為了傳教,東奔西走勞碌半生,現已七十八高齡。

他一直關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親戚、朋友、部屬,全都害怕受漢奸罪名牽連,沒有一個敢或肯去認領遺體。古川長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發,縱與她毫無淵源,也向法院提出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開蓋麵的舊席子一瞧——

子彈從後腦打進,從右臉穿出,近距離發射,所以炸得臉部血肉模糊,槍口處還有紫黑色的血汙。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經文,便用脫脂棉把一塌胡塗的血汙擦掉。

不過完全不能辨認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屍體裹起來。

就在此時,記者們都趕來了。他們匆匆地忙於拍照、吵嚷,大家擠逼一處,企圖看個清楚。——到底這是一個傳奇的人物!

他們好奇地七嘴八舌:

“槍決了?”

“隻拍屍體的相片,有什麼意思Y”

“作好的準備都白費了。”

“是誰臨時通知你們的。”

“真是川島芳子嗎?”

“不對呀,這是她嗎?滿臉的血汙,看不清麵子。”

“奇怪!不準記者到刑場采訪?”

“她不是短發的嗎?怎麼屍體頭發那麼長?”

“死的真是芳子嗎?”

古川長老沒有跟任何人交談半字,在一片混亂中,他有條不紊地裹好屍體,再蓋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蓋一塊五色花樣的布。這便是她五彩斑斕的一生結語。

他沉沉吟吟地誦了好一陣的哀悼經文,血汙染紅和尚的袈裟。

兩個小和尚幫忙把“它”搬上卡車去。

撲了個空的記者們不肯走,議論紛紛。

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報館突接到一通意外的電話:

“我要投訴!”

不過,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日蓮宗總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場上的工作人員,把屍體移放到室內。

整個過程中,動作並不珍惜。工作人員慣見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兒的是誰,都已經是不能呼吸沒有作為的死物,這裏沒有貧富貴賤忠好美醜之分,因為,不消一刻,都化作塵土。

屍體在被搬抬時,手軟垂。手心捏著的一張紙條,遺落在一個無人發覺的角落。

再也沒有人記起了。

和尚念著經文送葬。

柴薪準備好了。

眾人退出。

兩三小時之後,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燼。

下午一點半左右,火化完畢,古川長老等人把骨灰移出來,揀成兩份——一份準備送回日本川島浪速那兒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場的墓地,挖有一個坑,在超渡亡魂之後,一部分的骨灰便裝在盒子裏頭,掩埋了。

和尚給芳子起了法名:“愛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沒有大家,養父又在異國,農家無人相認,所以隻落得一個“大姐”的名號。

在墓地附近,有許多人圍觀,不過並無哀悼之意。

隻生前毫不相幹的出家人,焚著香火,風冷冷地吹來,她去得非常淒寂。

愛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於一九①七。卒於一九四八一生。

但那通抗議的電話沒有死心。

監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槍決的不是川島芳子!

死者是我姐姐劉鳳玲!

此事一經揭露,社會輿論及法院方麵,為之嘩然。

這位女子劉鳳貞道出的“真相”是:——

她姐姐劉鳳玲,容貌與川島芳子相似,也是死因,而且得了重病,在獄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條的代價,買一個替身。她母親和姐夫受了勸誘,答應了。但事後,她們隻領得四根金條,便被趕了回來,還有六根,迄未兌現,連去追討的母親,竟也一去不複返

事情鬧得很大,報紙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初查。

擾攘數月,謠傳沒有停過。

劉隔芳子還活著嗎?

報上都作了大字標題的報道了。

監察院展開調查。可是由於控告人沒有寫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謎,一直是個疑團。

年老的和尚,出麵否認那是一個“替身”,因為是他親自認屍的。是否基於大而化之的一點善心呢?

世上沒有人知悉真相了。

後來古川長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

七十八歲的他,抱著骨灰盒子,來至信州野夙湖畔黑娘山莊,過八十五歲的川島浪速。兩個會會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頭發和骨灰,掩埋在山莊,還加上一張她生前蓋過的羽絨被。用過的暖瓶。沒穿過的白綢布和服。

川島浪速道:

“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萬一是她本人呢?”

這個謎一直沒被打破。

川島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後九個月,某一天的傍晚,當看護他的女人如常把體溫計換在他腋下時,發覺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他過不到冬天。

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飛雪的美景。高朋滿座的熱鬧澎湃,成為永遠的回憶。

法名“澄相院速通風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他死去的義女芳子,三塊方角的灰色石碑並列在川島家墓地上,沉默不語。

同年,戰犯—一被處決,據說有一天,犯人被帶上卡車,在北平市內遊街,之後,送往市郊刑場。他們倒背手捆著,背後插上木牌子,卡車兩側貼著罪狀,都大字寫上他們血腥統治、肆意屠殺,坑害國人……

的暴行。

群眾奔走呼號,手拿石塊磚塊投擲,一邊大喊:

“打倒東洋鬼!”

“血債血償!”

“死有餘辜!”

還沒送達刑場,很多早已死過去了。

受盡痛苦,奄奄一息的,到底也還上一條命。——其中有一個,便是宇野駿吉。

看來他死得比芳子還要慘。

中國人永遠忘不了慘痛的曆史教訓。

雲開對國民政府失望了,他投身延安去。他不是雲開,不是阿福——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滿洲國的“皇帝”傅儀,已於一九四六年在沈陽機場被俘,蘇聯紅軍押送至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審訊。後來,他在東北撫順戰犯管理所寫交待材料。……

違抗了絕密暗殺令,又違抗了命運的安排,把芳子放走的山家事呢,他在事後被召回日本去,一到司令部,馬上被捕,拘留審訊,不久被判監禁。

停戰前一直藏匿著,沒敢露麵,也怕作為戰犯,被送回中國。他潦倒、欠債……,當年美挺軒昂,一身中國長袍,戴氈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北京話的名士派,穿著破衣,到處借貸。

後來失蹤了。

一九五①年一月份的《周刊朝日》有這樣的一則花邊:……

一隻野狗在豬圈糞堆裏吃一個男人的頭!腦袋右邊有幾處還有頭發,臉和脖子則被

啃得沒什麼肉了。

這是山梨縣西山村這小村子中的大事件。

人們趕緊找屍體,終於在鬆樹林中發現了:

一具用麻繩捆在樹幹上的無頭男屍,屍體旁著黑皮包、安眠藥、一些文件和六封遺書……

山家亨,死時五十三歲。

他不相信某一天,道出他命運的亂語:

“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放,遺屍荒原,為野犬所食。”

亂語指引過他:

“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冥冥中,應了前一段。

他因女人,命該如此吧?

那個女人呢?

她是生?是死?

歲月流曳,沒有一個人是重要的。一切都像虛貼於風中的剪影。

一切得失成敗是非愛恨功過。三千世界,眾生默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霧。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過了很多很多年——

日本戰敗,忍辱負重,竟然在舉世羨妒的目光底下躍為強國。

東京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便是銀座。這裏現代建築物林立。東京金融貿易中心、銀行,還有著名的百貨公司:三越、鬆場屋、西武、東急…。

星期日,銀座鬧區的幾條馬路,辟作“步行者天國”,洋溢著節日氣氛。富饒的大城市,總充塞著歡快而興致高昂的遊人,熙來攘往,吃喝玩樂。

隻見一個老婦的背影。她穿白綢布和服,肩上路了頭可愛的小猴子呢。

背影一閃而過,平靜而又荒涼,沒入熱鬧喧囂人叢裏,不知所蹤。她是誰?

她是誰?

她是誰?

沒瞧仔細。也許是幽幽的前塵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