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一個噩夢,一個很糟的夢,卻又不是夢。如果是夢,醒來後夢中的一切都會變成不是真的,所以這不是夢,是血淋淋的現實。

是的,血淋淋——

林蒼澤臉色蒼白中泛著些綠,他緊抿雙唇,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主人走進來,範啼明清朗的話聲劃破了他神遊的思緒。

“你有急事找我?”

林蒼澤望著眼前這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忽然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想,當年“餘蓮洞”若是沒有失蹤,或許這一切的悲劇都不會發生。他的姊姊餘夫人不會思念過度而病亡,寒花有母親和弟弟慰藉,不至於走上絕路,甚至甘靈妃也不會有機會牝雞司晨,為自己引來殺身之禍。真個,悔之已晚!

範啼明和何道堯分別落坐,何道堯沒耐性的急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就快說吧!”

林蒼澤以恐懼、幾近於恐慌的聲音說:“今天早上,丫頭發現我的繼室甘靈妃被人殺死在床上。”

何道堯低呼:“我的老天!”同時半閉上眼睛。

範啼明的臉色蒼白僵硬,但沉著、能幹的本性促使他開口:

“不可思議!有什麼理由她會被殺?你家裏又有誰會這樣喪心病狂?你突然來找我,可是你心裏已有數?”他直覺地認為凶手不是來自外頭,甘靈妃精明能幹得很,她的囂張跋扈全用在自家人身上,和外人沒糾葛。

林蒼澤的聲音既蒼老又疲倦:“雖然你拒絕承認你就是餘蓮洞,但我自信老眼不花,我相信你是,你就是。所以,我必須來告訴你,因為沒有人可以商量了。”他那悲哀的語調使人一時忘了他當年的惡行。“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娶錯了老婆。拙荊的個性剛烈,多年主事使她習慣了人人都需對她順從,稍不如意,便鬧得全家雞犬不寧。這次,她一心一意要為小婦招贅巫起揚為婿,小婦生性膽小,不敢反抗,倒還沒什麼,那巫起揚竟也不知好歹拒絕入贅,奇怪拙荊卻特別中意他,軟硬兼施非湊合這門親事不可。巫起揚一怒離家,許久不見人影,昨天,卻又突然跑回來。反正這種年輕人沒本事在外頭吃苦受罪闖出一番事業,到頭來仍會夾著尾巴回來吃現成的。拙荊本來不是寬宏大量的人,對巫起揚的種種無禮居然既往不咎,給他好酒喝、好菜吃,還和顏悅色的重提親事,那神情簡直像在巴結他。我看在眼底,心裏氣不過她這般糟蹋我的女兒,竟三番五次卻求那沒種的小子來娶我女兒,我無意繼續忍受,一個人到書記生悶氣。沒隔多久,就聽到極大的爭執吵鬧聲音,顯然巫起揚又發牛脾氣拒絕了,我跑過去一看,酒壺、杯盤、碗筷全摔在地上,巫起揚正對拙荊大吼大叫:‘你這個賤女人,人人都該巴結你、奉承你,看你臉色吃飯,可是我巫起揚偏不教你順心如意!你再敢嚕唆一句,當心我宰了你!聽到沒有,別再惹我,否則我會殺人!’他說完揚長而去。拙荊氣得渾身顫抖,咬牙道:‘咱們走著瞧!走著瞧!’我不過去觸黴頭,趕開聞聲跑來的冰兒和一些仆人,那晚,我便留在書房裏過夜。我心裏雖然很氣巫起揚不念主人恩義,絲毫不留情的一再回絕婚事,卻又欣賞他敢於對拙荊大吼大叫,那女人早該受點教訓。那一夜,我懷抱很複雜的心情入睡。隔天一早,家仆便慌忙來報,說女主人被砍死在房裏,一床的鮮血……我嚇得腿軟,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後來官府來查驗,得知昨晚經過,立即把巫起揚收押了。”

一陣沉默。

在這沉默、領悟的時刻中,傳來了腳步聲,是默嬋重新泡了熱茶端過來。

“多謝夫人。”林蒼澤微微頷首,帶著打量性質的目光看她,不得暗歎女兒冰兒沒福分,範啼明是個極好的結婚對象。

默嬋送完茶,猶豫地說:“我該退下嗎?”

“不,你留下來。”範啼明很自然的脫口而出。

默嬋坐在一旁,柔聲問:“我方才聽老園丁說了,令夫人不幸遭人毒手,這事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範啼明把林蒼澤所說的略述一遍。

“此種暴行實在令人發指。”默嬋歎息道。

“確實不像正常人的行為——趁人睡夢中,一斧頭劈下去!”範啼明的口氣很平靜,默嬋卻睜大了眼睛,心中不禁猜測,他平靜的音調之下,還有一些別的意思?

林蒼澤猛然抬起頭來。“你認為凶手不是巫起揚?”

“你不是也在懷疑?否則你不會來找我。”範啼明毫不回避他的目光,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我過去不曾碰到類似這種命案,一時難以推論。不過,巫起揚的嫌疑最重,官府一定不會放了他。”

“不錯。他魯莽、無禮、性格衝動、口沒遮攔,終於闖禍了,隻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林蒼澤提高聲音說。

何道堯說道:“這要等官府判決,我們又能做什麼?”

範啼明若有所思道:“巫起揚血氣方剛,行事、說話都不考慮後果,但是他神誌清楚,有沒有殺人他自己不知道嗎?”

“當然,”林蒼澤歎道:“巫起揚矢口否認行凶。”

何道堯啐道:“會老實承認才有鬼!”

範啼明詢問:“官差要捉走巫起揚的時候,他的反應如何?”

林蒼澤道:“當然是拚命反抗,還打傷了官差,後果就更糟了。”

“不錯,他總是這麼衝動。”範啼明理智地說:“當你們趕到命案發生現場的那一刻,也就是還沒報案之前,巫起揚人在哪裏?”

林蒼澤想了好一會,才道:“當時太慌亂了,不曾注意他的行動,直到我叫人去報案,才猛然想起昨夜的爭吵,一問之下,巫起揚人在屋裏睡覺。”

範啼明用疑問的眼光看著他。

“你確定?”

“至少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沒錯。”

“這不合理。巫起揚並非把殺人當成職業、冷血無情的殺手,如果甘夫人是他殺的,他怕都怕死了,如何還睡得著?以他一貫的作風來看,應該馬上遠走他鄉才合常情。”範啼明頓了一頓,又說:“不過,也許他是有意偽裝,這——太大膽了。”

“他一向無法無天,我半點不驚奇。”林蒼澤不客氣的說。

何道堯粗野地道:“那你來餘園,到底想幹什麼?”

範啼明也以詢問的表情看他。

林蒼澤難過地說:“我想知道真相。死者是我的妻子,如果凶手是巫起揚,我希望他受到嚴懲,如果不是他,我不想冤死一條人命,我家裏的死人夠多了,你能了解嗎?我必須辦喪事,又是苦主,實在不方便出麵。”他歎了口氣。“你一定覺得很可笑,對不對?靈妃是那種所謂的‘悍妻’,帶給我和冰兒許多磨難,但是,我仍然希望她活著,而不是被人砍死在床上,死狀淒慘。”他的臉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接下去說:“你大可以置身事外,畢竟,是林家虧欠了你。”

何道堯心想,若是林蒼澤知道她偷漢子,以及招贅巫起揚的真正目的,隻怕要慶幸她死得早,死得好。很快的,他又浮起另一種想法:林蒼澤不瞎不聾,當真不知老婆偷漢子?如果他知道呢,聰明的隱忍在心,等待最好的“時機”除掉她……

林蒼澤回去後,何道堯忍不住把他的想法說出來。

他說:“畢竟,他的殺人動機比巫起揚強多了。”

範啼明冷笑的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可爭論的餘地,官府裏能人極多,不會隨便冤枉好人,做官的人通常不笨。”

“自然不笨,很知道撈油水,不過你想,巫起揚的老子巫介白會有大把銀子地去孝敬官老爺嗎?”何道堯私心覺得,範啼明畢竟偏心林家的人,盡管過去有私怨,畢竟仍算自己人。

“如果你有興趣,明天可以進城打聽消息。”

“你很滑頭。”

兩個男人彼此對望了一下,都笑了起來。從頭到尾,隻有默嬋沒反應,心思似乎飄到很遠的地方。

“默嬋!”範啼明輕拍了她一下。

她歎口氣,思想又轉回來,看著兩個男人。

“你想些什麼?”

“我突然想起元寶。”她牛頭不對馬嘴的說。

兩個男人都懷疑的看著她,暗忖:女人嘛,膽小怕事,對命案沒興趣。

“我想,”她遲疑了一下,說:“明天回去一趟,可以嗎?”

範啼明輕輕說:“可以。”

她秀美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容。

“如果我遇到了元寶,可以請她來作客幾天嗎?”

範啼明皺皺眉,還是答應了。何道堯用銳利的眼光瞪了他一眼,那個“不良少女”要來,媽呀,好一個差勁的主意。

默嬋起身把茶碗收拾到茶盤上,忽然回身又問:“剛才林老爺說了一句有點奇怪的話,你們知道什麼意思嗎?”

她的丈夫說:“有嗎?哪一句?”

“他說家裏的死人太多了。這種話不是很奇怪嗎?”

“如果你聽過餘園的悲劇,就不會感到奇怪了。”

“我總覺得不是那個意思。”她沉思一下。努力追隨她腦中的思路,搖搖頭說:“沒辦法,我形容不過來。有時候,我們確實知道一些事,有時候隻是一種感覺,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卻露出困惑的表情。

“噯,你真好。”

默嬋姑娘滿足的歎了一口氣,步步蓮花地告退了。

兩個男人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曉得你老婆腦袋瓜裏裝些什麼東西嗎?”

“有時知道,有時——老實講,不知道。”範啼明好玩地笑一笑。“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夠長。”

“這樣也好,比較有意思。”

“我會阻止她別去想那種血淋淋的事情。”

“我懷疑你阻止得了,除非——”何道堯加一條但書:“把默嬋大嫂和金元寶永遠分隔開來,需知‘近墨者黑’的可怕。”

“你太杞人憂天,默嬋不會被她牽著鼻子走。”

“假使我有老婆或女兒,絕對不教她和金元寶那種人在一起,太冒險了。”

“呃,是嗎?”範啼明有點意外地答道:“你倒是挺會記恨的嘛!”

“嘖,忠言逆耳,好心沒好報。”

何道堯發完牢騷,回自己房間睡下,準備半夜至林家一探。

範啼明不願再沾染上江湖色彩,不為別的,為了默嬋,他也要活得清清白白的。

回到他們的新房,默嬋在燈上桌前繡花,那種純女性的姿態很美。美妙而靜寂,靜寂而富有生命!

他輕輕地,有些不太願意打擾她地在一旁緩緩坐下,她畢竟不是無知無覺,優雅地對他笑笑,似乎忘了自己方才說的怪話。

“忙完了?”

“隻怕你會很失望,我是一個‘無事忙’。”範啼明加重語氣說:“你的丈夫無所事事,你會介意嗎?”

她抬起那對充滿疑問的閃亮明眸。

“或許我首先該問問我的相公,靠什麼維生?”

他以和善的目光看著嬌妻,給予肯定的答覆:“別擔心,我不做非法勾當。在北方,我擁有一座牧場,經營得還算興旺,生活不虞匱乏。”他終於問了她:“默嬋,我的娘子,你是否願意同我回北方去?”他的眼睛試探地望著她、衡量她,然後,默默地等待她的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