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葉理意料之外的是,經過這樣一個多事的暴雨之夜,一向淺眠的他竟然無夢到天亮。睜開眼後有一兩分鍾弄不清狀況,由著別人把他扶起來,輕輕揉動頭兩側的太陽穴。
“疼嗎?”有人柔聲問著。
葉理反射性地“嗯”了一聲。
那人焦急的抬頭說:“京生你快來看看,冉冉說他頭疼。”
另一個相對而言冷靜得多的聲音在床的另一側響起:“你明知他隻是血壓低,早上起來頭都會疼的,怎麼還沒習慣?”
葉理反應遲鈍地循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一個表情嚴肅的俊秀青年,再回過頭,看著幾乎已將自己整個人擁在懷裏的高大男人,昨夜的情景在腦中過了一遍,立即掙紮著跳了下床。
“早飯弄好了,要不要我端過來在房間裏吃?”暗紫理所當然地問。
“謝謝你,但我並沒打算留下來吃早飯。我得回家了。”葉理不再多說,推開暗紫,自己到樓下浴室裏去找昨夜換下來的衣服,卻連一根纖維也沒看見。
“我的衣服呢?”他問一直跟在身後的男人。
暗紫立即飛身奔上樓去,一會兒就捧了一整套休閑衣下來。
葉理揉了揉額角,頭疼地說:“我是問‘我的’衣服呢?”
“這就是你的啊,”暗紫吃驚地說,“你不是最喜歡這套白色的嗎?”
葉理無力地靠在牆上,但想象又不可能穿著睡衣回家,隻得接了過來,回到浴室換好,又洗了一把冷水臉,走了出來。
“對不起,這套衣服我就不還了。謝謝你昨晚借我電話,告辭了。”葉理冷淡地點了個頭,轉身向外走。
剛邁開一步,立即被一把爆竹,緊得掙不動分毫:“冉冉……你好不容易……又要去哪裏呢?我不要你去,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求你別走……”
葉理咬了咬牙,努力用平靜的語氣道:“先生,請你別讓我發火好嗎?”
京生突然出現在一旁,拍拍暗紫的肩膀:“暗紫,記得昨晚咱倆談的話嗎?我說過冉冉現在的情形不太一般,你答應過要有耐心的。”
緊纏在身體上的雙臂遲疑地慢慢鬆開,暗紫將葉理轉過來,深深凝視著他的眼睛道:“……要記得我愛你……”
葉理的身體一僵,明知道這句話不是在對自己說,卻難以抵禦心頭隨之湧上的痛楚。
“來,我送你回去。”京生拉了拉他的胳膊。
“不用……”
“你的車不是壞了嗎?這裏是叫不到計程車的,還是你願意走回去?”
葉理無語,隨著走出門。暗紫的視線一直火燒般盯在後背,讓他根本不敢回頭。
坐上京生的車,駛上大道,看見自己昨夜拋錨的車還攤在路邊,不禁皺了皺眉頭。
“已經替你叫了拖車,暗紫會處理的。”京生踩下刹車,停了下來,“昨晚雨真大,從這條路跑到別墅,再繞到門廳按鈴恐怕要十多分鍾吧,難怪淋得發燒。”
“不是,我走那條支路,不過也花了六七分鍾呢。”
京生轉過頭來深深地看他。
“怎麼了?”葉理莫名其妙地問。
“你看這一片十幾幢別墅的布局,前門門廳都麵向大道,由八米寬的車道連著。表麵上看來暗紫的那幢也是這樣,但是實際上它本應是門廳的地方卻改成了後門,沒有門鈴,真正的門廳設在側邊,由這條狹窄的小路連著。即使是在晴朗的大白天,第一次來的人也根本不可能發現這種不同。按道理講你應該先跑到車道口,再從那裏跑到表麵上看來是前門的地方找門鈴,可事實上你卻直接從黑夜裏根本看不到的小路跑過去,就好像你原來知道門廳是在側邊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條小路兩邊,栽得全是白薔薇,那是冉冉最喜歡的花,為了讓朋友們都穿過這片花海到他家,所以他把前廳的位置改到側邊。”
“你的意思是說我被幽靈附體了嗎?所以才會鬼使神差走上一條我根本不知道的路?”葉理冷冷地道,“可惜讓你失望了,我不過是夜間視力比常人要好一點而已。”
“那你是怎麼知道門鈴在側邊的?”京生逼問了一句。
“我已經被雨淋昏了頭,所以歪打正著可以嗎?”葉理的怒氣一點點上漲,覺得這個醫生遠比暗紫難纏。
京生瞟了他一眼,不在多說,鬆開刹車啟動了車子。一路上葉理將頭扭向一邊,擺明不想再繼續進行莫名其妙的談話。
進入市區後,車速明顯慢了很多,一個一個的紅燈讓葉理心情煩躁,好不容易開到居住的小區門口,他不等車停穩就開門跳了下來。
“再見。”京生和氣地道。
“不會再見了。”葉理知道自己態度很無禮,但昨夜他的確已經受夠了。
“一定會的。”京生淡淡一笑,“如果你記得,你就會知道暗紫是個怎樣的人。”
雖然明知不必要與他糾纏,但葉理還是忍不住說:“我不是不記得,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京生挑了挑眉,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葉理就聽到有人在後麵大聲叫著他的名字跑過來。回頭一看,臉上頓時綻開笑容:“表哥,你怎麼來了?”
雖然跑著過來,但這個衣冠楚楚的男子沒有一點氣喘,沉穩地笑著:“姨夫擔心死你了,叫我來看看,不過好像沒什麼事嘛。怎麼不打電話叫我去接你?”
一聽到電話這個詞,葉理聳了聳肩。京生打開車門下來,上下打量著新來的這個陌生人。
“是你朋友?”表哥把頭湊過來小聲問。
“我不認識他。”葉理雙手交叉在胸前,看也不看京生一眼,“快走吧,別讓我爸媽著急。”
坐著不認識的人的車回來,不是一件可以讓人不在意的事,更何況這個人已彬彬有禮地遞了一張名片過來寒暄。
“啊,謝謝你送小理回來。”表哥也趕緊講禮貌地摸出自己的名片夾。
葉理無奈地翻翻眼珠。人真是社會動物,最喜歡跟天女散花似的發名片,好像生怕自己不能從茫茫人海中被標識出來。
“瞿修?”京生吐出一口氣出來,“失敬了。S大最年輕的教授,神經學權威,真是久仰大名。”
瞿修沒有說話,他以類似於目瞪口呆的表情把剛接過來的名片翻來翻去地看,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怎麼他是名人嗎?”葉理伸過頭去,看見名片上就隻簡簡單單地寫了個喬京生三個字。
“我們是同行,不過我是外科的,拿手術刀。”京生輕描淡寫地說,把瞿修的名片收進了懷裏,向兩人點了點頭,重新坐回車中,一飄就開走了。
瞿修朝車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陣,問表弟:“你是怎麼認識喬京生的?”
葉理有些惱火地回答:“我說過,我不認識他!”
回到家剛一進門,葉父就急急忙忙從屋裏走出來,從頭到較低檢視葉理,顫巍巍地抱怨:“昨天那樣的天氣,你還敢開車回來,嚇死爸爸了,沒有傷到哪裏?”
葉理安撫地環抱著父親的肩:“沒事的,您別擔心。我去看看媽。她睡著了?”
葉父搖搖頭:“你快去吧,從昨晚開始就不肯睡,一直豎著耳朵聽動靜。她是被你給嚇怕了。”
瞿修也在一旁失笑道:“怎麼勸也不聽,非得見著你的人才行。去好好哄哄她吧。”
葉理趕緊放開父親的手,匆匆衝進裏間,大聲叫道:“媽?我回來了!”
屋裏的窗簾開著,光線很好,母親躺在床上,蓋著天藍色的被子,吃力地把頭轉過來,一縷花白的頭發從額前滑落,遮在眼睛上。
“媽,我回來了。”葉理伏在母親枕邊,溫柔地把她的頭發撫平,布滿皺紋的眼角有些水跡沁出,他小心地用手指揩去。
葉母混濁迷離的雙眼閃出亮光,努力把嘴角的肌肉向兩邊扯去。
“媽,你很高興是不是?”葉理在母親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你看我很好,隻是車子出了點問題,沒事。我在這裏陪你,你好好睡吧。”
葉母眨動了一下眼皮,又盯著葉理看了一會兒,才安穩地合上雙眼。
葉理輕輕為母親掖好被角,也趴在床沿小憩。
等到被人拍著肩膀叫醒時,日頭已過午。葉母仍沉沉睡著,瞿修壓低聲音叫他:“出來吃飯。”
父親站在門口招手,葉理走過去,扶著他的肩膀來到飯廳。桌上已擺好碗筷與菜肴,散發著熱騰騰的熱氣,一老兩少三個男人一起坐下。
“趁熱吃這個,你最愛吃的。”葉父夾起一大個紅燒獅子頭放在葉理碗裏,用溺愛的目光看著他。
“謝謝爸爸。”葉理高興地夾起來吃了一大口,心裏卻暗暗歎了一口氣。老爸總以為他的口味一直沒變,其實他現在根本不喜歡吃這樣油膩膩的東西,也無法想象自己以前居然喜歡吃過。
“姨夫真是偏心啊,全都是小理喜歡吃的菜,偶爾也做點我喜歡的來吃嘛。”瞿修打趣著,撈了一塊蹄花用力咬下去。
葉理嗬嗬笑了兩聲,其實他也希望老爸能做點別的來吃。
“吃完飯你幹什麼?今天不加班吧?”瞿修問。
“等媽醒了陪她說說話。最近公司不太忙,我還想著能不能請個年假呢。”
葉父和瞿修一起用不滿的眼光看著他。
“怎……怎麼啦?”葉理放下筷子,怔怔地問。
“昨天特殊情況也就算了,今天你總得給曼湘補過一個生日吧?”瞿修用手指點點他。
“啊,”葉理猛地跳起來,直撲電話,“忘了給曼湘打電話!”忙忙地抓起話筒,匆匆按幾個鍵,突然停住,想了一想,又按幾下,再次停住……
“小理……”瞿修從後麵環抱住葉理的肩頭,“沒關係,有時會這樣的,這是後遺症。”
葉理苦笑了一下:“我還以為已經完全恢複了呢……連女朋友的電話號碼都記不住,我昨天才打過呢。”
瞿修抱了他一下:“別擔心,剛剛你睡的時候,我已經給曼湘打過電話了,她約你今天晚上在南宮旋轉餐廳一起吃飯。”
“謝謝啊。”葉理重新坐回位子上,“一直麻煩你。”
“你以前,從不對我說這麼客氣的話,咱麼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少肉麻了。”瞿修在他前額彈了一指頭,目光柔和溫暖。
“小理你也要注意,曼湘肚量大,不計較,但你也得多關心她一下,婚禮的事別隻讓她和你表哥張羅,你要幫著點,到底她是和你結婚,還是和你表哥結婚?”葉父絮絮叨叨著,一麵慈愛地摸摸兒子的頭。
葉理順從地應了一聲,推開飯碗:“你們慢慢吃,我進去陪媽了。”
剛走進裏間,發現母親的眼睛已經睜開,葉理忙跑到床邊,握起媽媽枯瘦的手,摩挲她的臉。這樣親密的接觸,越發覺得母親自從三個月前中風後,消瘦的速度極為驚人,瞿修說她腦部尚有血塊,恢複情況不算樂觀。
“媽媽我告訴你,昨天晚上啊,我車子拋錨,手機又沒信號,所以就去一戶人家借電話,可是……”
依在母親枕邊,葉理低聲將風雨之夜的離奇之事細細講述出來。葉母靜靜地聽著,偶爾眨動一下眼睛,嘴唇輕輕顫抖。
“那個男人……如果不是逼著自己相信離開的那個人一定會回來,我想他會活不下去的……媽媽,爸爸也是絕對不可以離開你獨自生活的,所以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哦。秋天我結婚的時候,我要讓你幫我係領結,明年我們給你生個孫子,我要讓你教他說話走路……就像你教我說話走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