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統掌遼闊天空的眾神,
此事輕而易舉,
增彩或卑齪一個凡人,會死的生靈。
——《奧德賽·十六卷》
1.
運動場的長椅上躺著一個人,地上幾隻低頭啄食的麻雀,遠處是一棵海棠樹。九點鍾方向是兩個警衛,他們穿著深色的製服,慘白的標徽咬在胸口。周圍被灰撲撲的建築包圍,如一大片被打翻的汙水。
四周冷清,偶爾灰鴿掠過房簷,立於某樁電線杆上,視線追逐著偶被輕風旋起的葉片。它黑色的微小眼球中反射出秋日晨間的光景。隔離欄外,一輛大巴停下,塵土半頹地揚起,隨即再次融化在幹燥的土地上。
艾林看著從中魚貫而出的人,日光泛白,大多數人都眯著眼,但仍能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飽含著的希冀和不安。他們被歸還給世界,歸還給這片土地,歸還給這片建築群,歸還給眼前的自由。
“希望他們不要後悔吧。希望,希望總是好的。”艾林撇過頭去,風湧過建築的大門,兩個警衛裏右邊的那個彎下腰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就像一聲騾馬的響鼻,所有人都聞聲看去。
“做你們自己的事情!”警衛大聲訓斥著。他們低下頭,讓那副墨鏡下羞愧的神色黯然存放到比腳趾更低的地麵下。
海棠樹葉發出沙啞的摩擦,龐然的鈴聲響起,隔離欄外的那些人們已經消失在視野中,現在輪到運動場上的人們,熙熙攘攘地聚集到一塊兒。艾林把目光放到那個長椅上的人,他用肘撐起身子,散漫地挪到人群的後方。這群人步伐沉重地朝著前麵若隱若現的磚樓走去,艾林排在隊伍的最後。灰磚緊密地銜接,左側的拐角處可以隱約看見一扇大開的窗,邊緣的一角裸露在他的眼中。樹木摞成一排,和警衛們平行而立,一邊充盈著最後的生機,一邊滿是死氣。
艾林走進大開的鐵門,橙色的製服反射在銀光的板麵上。在它的後麵是狹長的通道,兩側的牆麵上鍛刻著生澀的詞語:SITE-CN-11-D-ZOON。
2.
這個世界仍是它原有的模樣。過去是這模樣,現在是這模樣。未來也將是這模樣。
“脫掉。”一個特警打扮的人說。艾林疑惑地看著他,護目鏡下是他自己短發平頭的模樣。
“不要讓我重複第二次。脫掉。”對方震聲。
他收到一份折疊整齊的衣褲,粗糙的橙色麵料質感從指間傳來。
“D-3127。”那個警官說道,“這是你的編號。”
他捧著製服被簇擁著向前走去,前方的牆壁上零星地寫著數個標語,他看見了最醒目的那一張。
“工作使人自由,奉獻使人進步。”
他不知道現在在哪兒,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工作。這句話對他來說簡直像是一個惡心的玩笑。
3.
他沿著簡陋的施工遮擋板走出一個建築。施工的器械聲響聒噪刺耳不絕如縷,濃烈的黑色柴油煙霧向上翻騰,他不知道他們在建造什麼。他隻覺得眼前的那些人陌生而又親切,他們的車上閃耀著聚光燈。那些燈在雨中跳躍,像燈塔般閃耀,指引著他回家的路。
“來吧,來到我這裏,我會給你提供庇護、溫暖和食物。”他繼續走。
但是當他跨過大門,進入那輛充盈著汽油味的大巴,這些光就消失了,不再有呼喚,不再有交易,也不再有工作換取自由的承諾。艾林意識到之前的想法隻是轉瞬即逝的幻想。他也隻是進了另一座監獄罷了。
4.
有幾個人移動到營房的盡頭,向各自的神明禱告。和艾林住在一個宿舍的總共有四個人,他不知道他們的真名,所有人都隻有一個編號。幾天前,其中一個被帶走後,再也沒有回來。然後是第二個。按照順序,從最小的那個編號開始,馬上就要輪到第三個,而艾林是數字最大的一位。於是他們也開始祈禱。
他感到困惑,這裏的一切都如此荒唐和混亂,不論他們是在祈求指引、複仇還是認可,又究竟哪一個神會最先到來呢?他覺得世界本就該是原來的樣子,沒有什麼創世神,也沒有什麼拯救者,否則他也不會在這裏。他在人群中穿梭,傾聽,卻沒有說話。
5.
艾林默默地對自己發誓:我要活著離開這個地方。我要走出這裏,作為一個自由的人。他不知道D-3125和D-3126去了哪裏,但他覺得他們絕不是被放了出去。他知道D-3125做過什麼,他曾因失戀,殺掉了前女友與她的全家,同時把所有的債主都在家中掐死。地獄才是那個殺人犯應該去的地方,而不是什麼自由。他時常忘了自己也是個罪犯,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地獄,那也是他該被焚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