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納蘭性德·《飲水詞·鬢雲鬆令》

最月長情,年年桂華如舊。

消逝得似水光陰,於月,淡薄如煙,輕輕一吹就散了,未曾有一絲痕跡留下;於人,卻不知經曆了幾劫的愛恨情仇,再回首,韶華不再,物是人非,空相望,也隻有相顧無言。

夜已深。

聽月軒中羅幕低垂。銅壺滴漏沙沙作響,紅燭燒殘已然過半,相對而坐的男女,依然沉默,想開口,不知從何說起。

記憶中的她嬌媚溫婉,小鳥依人;麵前的她沉靜如水,舉手投足間盡顯雍容華貴。

記憶中的他瀟灑不羈,狂放霸氣;麵前的他深沉內斂,兩鬢風霜,眉目間頗見滄桑。

終究是有些陌生了——彈指間,十六年已過。

也曾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再相逢,他功成名就,已是武林中人人敬畏的軒轅宮宮主;她嫁入皇室,成為人人豔羨的北靖王端妃。

他說過“永不相負”,她說過“妾如磐石”,曾經那樣堅信不疑的生死相許,究竟是誰先選擇了背棄?像最絢爛的花朵,卻經不住一場秋霜冬雪,零落凋殘,終至無痕——那些愛恨糾纏的前塵往事啊,剪不斷理還亂。抑或者,早沒力氣去剪,沒力氣去理。

倦了,累了,習慣了。

習慣了光芒萬丈的身份去將往事塵封,習慣了在臉上戴一張無懈可擊的麵具,心中驚濤駭浪,臉上平靜無波。

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他終於打破沉默:“一別數載,舊友安好?”

她略一頷首,“尚可,煩勞記掛。”

一問一答,冷淡客氣,像冰封湖麵,不得不用全身的力氣去抵擋那徹骨的寒意。

“舊友今非昔比,來見故人,恐非敘舊如此簡單。”

“故人亦今非昔比,妾身無舊可敘,實乃有事相求。”

“不敢,王妃有事,請言明。”

她沉默片刻,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道寒光在眼中閃現,“實不相瞞,今日登門拜訪,不為其他,但求軒轅決殺令!”

軒轅絕殺令,令出必行,閻君索命,至死方停!她要這樣一個結局。

他揚眉,緊抿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平靜的麵具就有了一些裂紋,“何人?何時?”

她不答,隻遞上一張紙——

上元節,寧淨雪。

上元節——寧淨雪十六歲生辰。

寧淨雪——北靖王寧天策的掌上明珠。

他掃過桌上的紙,掃過她的臉——美人如玉,眼神卻寒如刀鋒,再不見曾經的溫婉,曾經的柔情。她妝容精致優雅,神情高傲冷漠,甚至帶著一絲決絕狠辣——這是高高在上的端妃娘娘啊……隻是,長得像他的那位故人而已。

他在一瞬間將臉上的麵具修複成淡定若水,讓那一閃而過的愕然成為別人眼中的錯覺。他靜靜地望著她的眼,一字一頓道:“軒轅絕殺令,價比天高。”

她默然片刻,從華服水袖中抽出一物擺到案上,“請宮主過目,這,可值天價?”

那是一把刀。

鯊皮鞘,鎏金點翠環繞;烏木柄,雕花銀飾裝就,鑲翠玉,飾田黃,熠熠生輝,勝過任何名貴的珠寶;而長不及四寸的刀身,以登峰造極的手法被鍛造成奇特的水波紋形狀,刃如霜雪,稍一晃動便是虹彩流轉,光華萬千——這樣的刀,精巧細致得超乎想象,不像殺人利器,倒像一名盛裝女子,豔絕天下。

“胭脂淚……”

他動容,眼中有風雲卷過——如何能不動容?很久以前,他把它當作聘禮送了出去,卻與她擦肩而過,咫尺天涯;今日重逢,物歸原主,往事如夢,唯有胭脂淚泛著森寒的光,讓一個名叫寧淨雪的女孩生辰便成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