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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壞了規矩的狼,讓整個桑格瑞拉從白天到黑夜一直醒著,再沒有人敢真的睡死——除了昆金,被阿吉騎著跑了一天,它再也扛不住疲乏,畢竟這裏已然沒有了太多可以讓它吃飽的食物。
“小雞。”它翻了個身,對肥竹雞的不辭而別還是耿耿於懷。
阿吉站在樹上,借著月色盯著每一處灌木叢,它還是有些不習慣沒有了尾巴,屁股上總是覺得輕飄飄的讓它站不穩當。安瑞帶著小圖桑們拿著木矛,圍成一圈兒,交替著休息。
所有的山民們都在祈禱著神的庇佑,讓狼離去。長老們在很是餓了幾天之後,終於想到了一個好的法子:基於大家都是神忠實的仆從,實在難以分出高下,那就由它們幾個輪流管理那根木杖。
這天輪到的是老狗獾,它的侄子是桑格瑞拉的衛兵頭目,這讓它的威儀遠遠超過了其餘幾位長者,於是便奪了頭籌。
它摩挲著木杖,木杖上那些細碎的花紋看起來更像是某種破碎了的圖騰。上麵的一點血汙讓它感到無比厭惡,那是上一代主人留下的血跡,它曾經長進了老鼯鼠的手心裏。老狗獾看著黑暗,在等待著它的侄子。
年輕的狗獾終於從黑夜裏跑了出來,老狗獾略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己的侄子。年輕的狗獾點點頭,然後它笑了,笑容從嘴角蕩漾到了眼睛。
“那些外來者,還有安瑞怎麼辦?……”年輕的狗獾舔了舔嘴角。
“外麵來的總得回到外麵去,在裏麵的總是要繼續奉養神明。”老狗獾哈哈大笑。
一朵黑雲擋住了月亮,讓黑漆漆的夜更加黑漆漆,這掩蓋了世間一切的色彩,沒有人真的能夠看清楚什麼。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
黎明並沒有因為桑格瑞拉的徹夜不眠而不到來。在黎明的時候,山民們悲痛地發現,它們的兩位長者在昨晚死了,屍體被狼撕成了碎片。
“狼殺死了我們的長者。”老狗獾站在石頭上,悲痛地流下眼淚,“這是神對我們的懲罰,因為,我們中間出現了背叛者。邪惡的外來的異教徒褻瀆了神明,神明讓狼來懲罰我們的自私。我們從來都未曾遭受過這樣的磨難,幾千年來,我們從來都是在神的光照下安寧生活的……”
“那老瓜皮說啥子呢?”昆金睡眼惺忪地被吵醒了,它緊接著問,“啥時候吃飯?”
“它說咱這夥要倒黴了……吃吃吃,你瓜娃就知道吃。”阿姆爺憂心忡忡著。
“哼。”安瑞看著老狗獾的表演,冷哼一聲。
“你說那老貓咋死的?安瑞。”阿吉坐在樹上問。
“還能咋個死的?那頭狼昨晚又沒來。”阿姆爺搶著插了話,“真是的,就是一根棍棍嘛,還弄成這樣。都是你們這夥禍害的,要是不把那大耗子弄死,就沒今天這些事兒了。”
“惡心。”安瑞呸了一口。
“要是那大耗子不死,現在可就沒有咱的小圖桑了。”阿吉從樹上跳下來,“我去找些吃的。”
“吃的?要開飯啦?”昆金從地上跳起來,值得讓它開心的事就是吃跟拉。
“沒得吃咯,再這樣下去,昆大傻你就得吃牛糞活著了,咱這兒牛糞倒有的是。”阿吉指了指旁邊昆大傻堆起來的一座小山,“都是你自己拉的。”
“哈?給老猴子吃。”昆金跟著阿吉跑了。
“老猴子。”阿姆爺又聽到了一個老字,最近它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字變得敏感了起來。“老啦老啦,老瓜皮啦……”它有一些憂傷地看著繃著小臉兒的小圖桑,抓了一把鬆子兒,胡亂抿進它的嘴巴裏。
“我們敬愛的長老們升天啦,它們從此回到了神的身旁,它們的靈魂從此得到安寧與自由……”老狗獾口水四濺,“讚美神,保佑我桑格瑞拉的人民。”
“阿尼。”山民們欣喜地哭了出來。它們深信老狗獾成了新的傳承者、新的阿尼,它將跟老鼯鼠一樣庇佑這片山林。原本土崩瓦解的政權因為有了傳承者,立刻又被建立,甚至因為剔除了叛逆者,變得更純粹了。紛亂的山民們又變成了一群——這樣的一群。
它們害怕狼,卻習慣了狼,更讓它們感到恥辱的是安瑞與小圖桑們,耿格羅布與阿吉們。
老狗獾冷笑著,眼光越過歡呼痛哭的山民們,看到了人群之外的安瑞。安瑞也在冷冷地看著它,手裏的木矛再也沒有放下過。老狗獾突地打了一個寒噤,那隻小貓熊,它從小就生長在桑格瑞拉,它不明白,為什麼外來者一來,它立刻就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麵?叛徒。
“殺死異教徒,殺死外來者。”有人在高聲喊叫。
最怕的就是這樣,山民們立刻變得義憤填膺,對神的忠誠讓它們胸中燃起一團火焰。這火焰讓它們快把自己燒掉了,它們亢奮,它們激動,流淚與叫喊已經無法讓它們發泄;它們早已忘記了那頭孤狼,因為它們看到了站在它們之外的安瑞們。
沒有什麼比處罰叛徒更加適合發泄怒氣的了。
“安瑞,快跑。”阿姆爺預感到事態不好,使勁地催促著安瑞快跑。安瑞搖搖頭,站在了小圖桑們的前麵,手裏握緊木矛舔了舔嘴唇。
“打死它們。”山民在喊。它們紅著眼睛朝山洞走過來。
“為什麼?”安瑞大聲說。
“它說什麼?”老狗獾的耳朵背了。
“它說為什麼。”它的侄兒在它耳邊說。
“嗬嗬,為什麼?它知道為什麼。”老狗獾摩挲著木杖。
“為什麼?”安瑞站在石頭上大聲喊,山民們依然慢慢地圍過來。
“叛逆,你是叛逆。”山民裏有人在喊。
“你殺死了波拉阿尼!”
“你帶來了外來者。”
“為什麼?”安瑞舉起木矛指著山民們,“你們想殺我,並不是因為我是叛逆,而是因為你們活得亂糟糟。”安瑞笑了一下,用手指點著胸口,“知道嗎?我看著你們我這兒疼。”
“你看看你們,狼來了,吃了我們的兄弟、姐妹、孩子,你們說讓它們吃,狼吃還不算,你們還要自己殺。一切為了神?哈哈哈哈。”安瑞哈哈大笑,“你們不是為了神,而是為了自己的苟活;為了苟活著,就什麼都不要了。什麼臉麵,什麼信仰,你見過神嗎?”它指著走在最前麵的一隻旱獺,那旱獺被它指得慌不迭地藏回獸群裏。
山民們沒人接話。
“格老子的,你見過嗎?”安瑞舉起手裏的木矛嗖的一聲投出去,木矛直直地飛向老狗獾。“哎呀,我命休矣!”嚇得這位新阿尼一抱頭。噗的一聲木矛插到老狗獾的麵前,老狗獾隻是抱著腦袋發抖。
“哈哈哈。”安瑞拍掌大笑,“你們看到沒?那就是你們信的東西,你們信的人。”
“我知道,你們也討厭它,也害怕它,也看不上它,可是你們每個人都渴望成為它。呸,惡心。”安瑞吐了一口唾沫,“你們成不了它,便自己給自己找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信著,不管那東西是什麼,你們總得給自己找點兒信的東西。”
“瓜比啊!你們知道那是什麼你們就信?!”安瑞哭著說,“你可知道你們為了你們的信,你們丟掉了什麼嗎?小圖桑,還有……然後呢?你們殺了自己的孩子,神沒來救你們,你們還要殺……那些外來者,羅布、阿吉……它們,它們替你們驅趕狼群,它們替你們找到水……可是你們連拿起棍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嗚嗚……”安瑞哭得很傷心,“我看著你們心疼,你們孱弱得連疼都不會了。狼就在那裏,你們就兩手空空地等著神來救你們吧!”
山民們沉默。
它們麵麵相覷,它們或許終於記起來,它們麵前的這隻小貓熊曾經是桑格瑞拉的一個搗蛋鬼,是它們的子侄,還有小圖桑,還有……
可是……
阿姆爺站在樹梢看著一切,看著年輕的勇士在對抗著整個世界:憤怒讓它很混亂可是讓人覺得有希望,它那麼讓人羨慕,那麼年輕,那麼勇敢,那麼讓人覺得世界還不算太壞。
它看到那些山民,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它從來沒有這麼厭惡過自己。如果沒有遇到耿格羅布……想起來那隻壞到流油的大熊它就開始微笑,那種微笑從心裏泛出來到嘴角到眼睛。然後它就看到了阿吉。
阿吉還不知道這裏正在發生的事,也不知道它身後即將發生的事。阿吉在尋找食物,而在不遠處的灌木裏,趴著一條青灰色的影子。
“殺了它!”老狗獾顫巍巍地爬起來,腿上的毛有些濕漉漉的——或許是年紀大了,還是那根木矛的緣故,就連它侄子的眼睛裏都有了某種嘲弄,這讓它極度羞憤。
年輕的狗獾帶著它的部屬悄悄地在激憤的山民裏穿行,手裏的木矛都對準了正在流淚的安瑞,安瑞是那麼的傷心啊,仿佛它下一秒就會碎掉在風裏的那種傷心!
所有的山民都看到了一個心碎的小貓熊在流淚,可是它們不明白是什麼事讓它心碎。難道我們的一切不都屬於神嗎?不是神給了我們生命?不是神給了我們食物與泉水?不是神讓陽光出來讓萬物生長?不是神讓日夜交替讓我們自由地奔跑?這隻小貓熊說沒自由,難道奔跑不是自由嗎?還要什麼樣的自由?
“殺了它,它是叛逆。它的心被妖魔迷惑了。”有人在大喊,那是一隻年輕的狗獾。
“殺了它?殺了它?……”
“殺了誰?”阿姆爺眼神渾濁得可怕,那條青灰影在慢慢地匍匐,越來越靠近阿吉,它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頭狼。
“狼!阿吉!”阿姆爺突然大喊著從樹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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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爺的一聲喊叫引爆了山民,它們立刻陷入一種混亂,這混亂將狗獾們也衝散了。
“拿起你們的棍子,跟我一起……”安瑞提著木矛大喊,可是再沒有人真的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