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的娘家在巨野城西南馬海,很多年過去了,說起親叔她還恨得直咬牙根。
她叔家的弟弟十一歲就娶媳婦了,媳婦是個窮家女。這女孩十八歲,大個,長得好看,場院的活兒、地裏的活兒都能幹,織布、紡棉、繡花、做針線活兒她全做得好。娘家沒有男孩,三個女孩她是老大,她得幫她爹幹農活兒。
當時叔嬸看好人家長相和能幹,結婚那天就不高興了,媳婦的陪嫁隻有一個桌子、一個櫃子、一個板箱,從那天起,叔嬸就沒給過媳婦好臉。
媳婦沒辦法,就回娘家住,隻有割麥子回來,收秋回來,過年過節回來。
回到婆家,婆婆就說:“東院你大娘家你嫂回家過年,拿來十斤棉花籽油,還拿來不少豬肉。前院你嬸子家兒媳婦從娘家回來,拿來一塊洋布,要給丈夫做身洋布衣裳,還給丈夫買個禮帽。”
婆婆念秧,媳婦聽了難受,就盼著丈夫長大,丈夫長大了,自己能少受點兒氣。
二嫂比這個兄弟媳婦小一歲,兩個人處得很好。二嫂口才好,她常到叔家跟兄弟媳婦在一塊做針線活兒,聽見嬸子說過分的話就跟嬸子幹,看見她叔欺負媳婦就跟她叔幹。
轉眼就是三年。二嫂再次見到這個兄弟媳婦,是過年的時候,二嫂已經做了俺的二嫂,二嫂回娘家,兩個人有嘮不完的話。
兄弟媳婦說,娘送她回婆家過年,走了二裏多路,哭了二裏多路,娘說:“孩子,你熬吧,你丈夫大了就好了。”
她說:“娘你放心,俺公公再煩俺,他也不能把俺整死,沒事,你放心吧。”
她跟二嫂說:“娘怕俺受氣,想不開自殺。俺還有爹娘呢,俺再難過也不能上吊。”
沒過幾天,她上吊死了。當時的風俗是,誰家媳婦自殺,不管是上吊還是跳井,做丈夫的都得去娘家跪門。進了娘家,看見嶽父跪嶽父,看見嶽母跪嶽母,跪到那裏叫娘家人打夠罵夠數落夠,人家說你滾了吧,這才能站起來。
二嫂的弟弟也去跪門,他的嶽父嶽母沒難為他,剛跪下,嶽母就叫他起來了。
嶽母說:“不怨孩子,小兩口好,就是他爹他娘嫌娘家窮。”
跪門的女婿走了,娘家去了婆家很多人,仔細看閨女就知道她不是自殺,她從娘家穿來的緞子麵新棉鞋鞋麵磨破了,她的手指也讓人抓破了。可她爹娘老實,又沒有哥哥弟弟,那時候說,“屈死不告狀,餓死不做賊”,閨女屈死,娘家也認了,就要求婆家好好發送閨女。婆家給買了好衣服、好棺材,給紮了紙房子罩在棺材外麵,又紮了童男童女、一頭黃牛,就埋了。
埋了媳婦,二嫂的弟弟不吃不喝,總哭。二嫂心疼了,就把弟弟勸到自己家。
弟弟問她:“姐,你叔咋這麼狠呀?俺媳婦從娘家來的時候,給俺做了一雙襪子、一雙棉鞋,給俺爹做了一雙襪子、一雙棉鞋,給俺娘做了一雙棉靴子,還織了一副紮腿帶子。出事那天,你叔往外支俺,讓俺上這兒去上那兒去,俺哪兒都沒去,就在家。俺和媳婦正說話呢,你叔整個繩子挽個套,直接就套到俺媳婦脖子上,一拽就把她拽趴下了。俺爹從門底下把繩子拉出去,把門關上拽繩子,俺還沒想起來咋救她呢,她就死了。姐呀,俺越想越難受,俺咋有這麼狠心的爹呀?”
他很長時間沒跟爹說話,他爹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俺再給你找個有錢有勢的好媳婦。”
他爹不說還好,一說這話,兒子又哭起來。他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可自己再難受,也不能對外說。
十多年,他都沒說上媳婦,後來還是娶了個窮家女,長相、幹活兒、說話哪樣也不如前妻好,兒子恨爹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