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瘦弱的童年也許更加期待爆炸(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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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述的緊張則仍然有振聾發聵的功效。每年春天都有鄉下人挑著兩笸籮雛雞到城裏叫賣。你買了幾隻小雞雛,你甚至做出了關於生蛋與吃雞蛋的夢,你開始思考偉大的蛋生雞還是雞生蛋哪個在前的命題。如果有一個前,那麼此前之前必定還有一個更前。這才是最根本的悖論,比阿基米德或者貝克萊大主教的悖論更悖謬。此後你在這樣的堅硬的思辨麵前開始了光榮的退卻。在你的童年裏,世界上並沒有比蔥花炒雞蛋更好更有營養的食物。還有蔥花醬油拌饅頭與蔥花拌鹹菜與老油條,用芝麻醬拌上黃醬抹到窩頭片上。你渴望著弱小的生命的長成,你愛惜著它們的細小的絨毛,它們細小與嬌嫩的吱吱喳喳令你心慌意亂,內心深處感到實在對不起那些小小的生命。你不明白為什麼小雞出現的時候它們都是金黃色,而成長使它們變得那樣斑斕誇張,有時候發展到了庸俗低俗。然後有一隻雞雛不吃東西了,它歪著頭閉上了一隻眼睛,你們把它叫作打蔫。然後有一隻開始瀉肚,它排泄出了液體。然後有一隻小東西突然從喉嚨裏發出了怪聲……它們無例外的結果是終結,是死亡,是失去,是兀地蹬直了僵硬的腿,而你完全無能為力。

記憶裏同時堆積著一隻又一隻死去的貓咪,養活的貓咪似乎遠沒有養死的貓咪多:窮苦與狹窄的生活裏任何生命的添加都是罪過,任何對於生命的興趣都是害己害生,無能的慈愛好比毒藥,無能的祝禱其實是虛偽,無能的善意其實是網羅,無能的懷戀其實是陷阱,無能的眼淚其實是酸酸的秀與騷。

回憶久遠的——例如七十五年以前——往事是否可能?懷老老的舊,是否猶如懷念才剛握過手的你的天真純潔與慈祥還有你的手的芳香?不,當然不,你完全沒有衰老,你完全沒有失落光華芬芳。你仍然是“我的太陽”,雖然帕瓦羅蒂已經離去,即使那不勒斯我已經再不造訪。我不相信七十五年前與一天前沒有了區別。回憶是淡淡的,如水,如霧,如幹草,如困乏中的鏈接。這很可能。淡的是往事的細節,淡的是某些情勢可能具有的壓力與催迫感。也似乎有一點更濃了的感覺,是陳舊的傷感。陳舊會帶來一股黴氣和老舊的味道,像太久沒有打開過的衣箱,像大人說的壓在箱子底的最最寶貴、最最舍不得穿、一直準備著你的盛大的節日的衣服。那節日也許正是我們的婚禮。遙遠會帶來你所舍不得,叫作有所不忍的距離,長距離給人一種歎息與疲勞感。你好比從一個地方出發走遠,你沒有坐快車,更不是乘飛機起飛。不妨說是你慢慢走開,你邊走邊回首,你看到了你原來住過好久的房子,走過的街道,撫摸過的槐樹,絆過跟頭的枯樹根。它們一點點地變小變遠變模糊,然而你小時候畢竟比後來視力好得多,你仍然看得見它們,那本來屬於你的一切。終於,它們離開了你的視野,它們沉落到阻擋物的下邊,城市裏總是有什麼東西隔離你的目光。城市的定義就是看而不遠。如果是在鄉下,也許你仍然能夠看得見它們。如果是在海上,你能看到它們變成了小點,變成了霧氣,變成了水滴,直到你們的距離超過了地球的弧度。

為什麼說往事如煙或者不如煙?是說它們的形狀沒有定準?是說它們的濃度迅速喪失?是說它們上升而且隨風飄散?有時候我覺得往事如冰,它仍然反射著陽光月光星光,它忽然亮晶晶,它產生了你所無法把握的曲光與斷層,它折射出帶幾分緊張的神秘與美麗,它漸漸蒙塵,它漸漸黯淡,它漸漸因地下的溫熱而融化。往事還如一盆盆花,它本來就不可能天長地久,哪怕它曾經鮮豔嫵媚,哪怕你曾為它施肥澆水剪枝和安插護持,它的花朵總要枯萎,它的葉片終歸隕落,它的精神不會不再衰減。往事保存在你的記憶裏正如鮮花保持在花盆裏,它注定短命,隻有舍棄,隻有重歸大地,隻有再經風雨雷電,隻有你與花的命運的交會,我才培育出了一簇壽命長久些的花株。

老了還是會回想。回想使你安靜,使你滿足,而且羞愧。不滿足活該,不滿足你也沒招兒,不滿足就是逆天違理,自己拿著自己與世界當寇仇。不羞愧你也害臊,因為你不能拿著回憶當偉哥補藥。回想使你淡淡地悲哀,這淡淡的悲哀幾乎是一種紀念,是幾行文字,你可以安慰自己,我有那麼點做悲哀形狀的文字。然後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也未必幹淨,還有原野上的小藍花,還有麻雀與烏鴉,最主要的還有風,小風陣陣,如鮑羅丁的《在中亞細亞的草原上》,如白色的矢車菊,如夏牧場上的馬蹄印跡,如熱烈後的空無,如遷走了的牧人帳篷,如謝幕十五次後關閉的,落下的厚厚的藍紫天鵝絨大幕,如拉上窗簾後上門鎖時的噶噠一聲金屬別棍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