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情人準備暗殺一位俄羅斯反動軍政要人狗官,類似什麼總督監軍警察憲兵隊長鳩山座山雕黃世仁南霸天戴笠岡村寧次特務頭子。你的相距七十年的記憶如此。是自殺式襲擊。自殺式襲擊由來已久,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尚書》上早有書寫。蘇菲亞點燃了窗台上的燭火或油燈,因為她看到了人民公敵獨夫民賊屠戶劊子手曆史火車頭的攔路虎的考究的馬車來到了她的窗下。我們可以假設,不,肯定,再一萬個肯定,既然是一位階級敵人,他當然強梁霸道,血債累累,敲骨吸髓,草菅人命,欺男霸女,死有餘辜。我們可以斷定他強奸過上百個女童。剝削階級是霸占了初夜權的階級。他的雙手沾滿了勞動人民的兒女的鮮血。他們享用著勞動人民的身軀卻又剝奪著勞動人民的生命。他們難道要的是死亡的屍體?安娜為情人義士點燈點蠟發出暗號引向壯烈就義的情節仍然令諸位君子大人少爺小姐透不過氣來。原來這就是革命的魅力,這就是人生的極致,這就是熱血的噴湧,這就是終極的獻身,這就是《聖經·約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三節:耶穌說,人子獲得榮耀的時候到了。二十四節: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這當然是指基督被釘上了十字架,如果基督不上十字架,就不可能有信徒得救迷途羔羊回歸牧羊人的鞭下的偉業。而到了三十二節,耶穌說:我若從地上被舉起來,就要吸引萬人來歸我。
一粒種子如果活著它就隻能是一粒種子,直到黴爛。如果它死了,如果它進入地表,進入土層,接觸地墒,它會發芽出苗拔節生枝長葉開花結果,從而變成許多許多種子,變成鋪天蓋地的種子之雨,到處是萌芽,到處是樹苗,到處是幼株,到處是新生叢林,到處是參天大樹,一粒種子變成掩天覆地的植物群。巴金首部小說《滅亡》的扉頁上印著《聖經》上的這個威嚴的教訓。
你是否準備好了獻身?準備好了就義,準備好了消失自身卻化作無數革命的種子。做不做這樣的種子?還是做捂出綠黴來的自我腐爛?這裏的劇情很偉大也很慌亂,很動人也很緊張,很下淚也很狂歡,而主要的是死一樣地倔強與神聖。咦,人生能有幾次歡?能有幾次high?能有幾個安娜式的情侶?能有幾個耶穌上十字架——能有幾次向往安娜與華西裏的青春體驗?
當我閱讀巴金小說的扉頁的時候,當我讀到《聖經》上的力透紙背的關於種子化為叢林的警句的時候,我激動得牙齒打戰,我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響,我的骨節配合著口腔,我像是點燃了自己的青春的引信。我宣誓。
當然,我的青春沒有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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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春沒有太早的對於少女的染指,沒有秦可卿的引風領月,沒有花襲人的委身奉獻,沒有對於嫂子或者姨媽的郭沫若式胡思亂想。我曾經因而五內俱燃,處在自我爆炸的臨界點。我還是在一部影片裏感覺到了少婦的可親可依可靠可擁可觸。那個婦人角色洗幹淨了手,挽起衣袖,和好麵團,做出饅頭花卷,放入蒸籠,騰發出熱氣。我隻覺得她的手,她的臂,她的身材,她的動作,她說話的聲音,她撩一撩頭發的帥氣,她甩動頭發的飄逸,她把饅頭放置到盤子裏的靈巧,比燒賣還香,比花卷還清秀灑利甜甘,比熱氣還溫暖。我願意變成一個饅頭,由著她來揉捏擠壓,我願意變成一個花卷,請她用纖纖玉指來塑造擰巴我的輪廓線條。我願意變成蒸鍋裏的水,請小娘子來加熱,來舀出與舀入。我願意變成籠屜,請小娘子任意擺放充填加封。她由“敵偽”時期的女星周曼華飾演,我願意躺在她的懷抱裏,我可以閉上眼睛,隨風而去。
別忙,這時春花燦爛開放,果然是令人慌亂的春天。海棠重疊繁複。丁香如霧如霞。桃花似火似錦。梨花綠蕊銀妝。山楂如傘含情。石榴輕掀豔麗。牡丹大展宏芳,芍藥活潑繡球……這時候你穩不住自己,你總是想哭想笑想擁抱也想決鬥想出家想自宮也想high高高high。剛出門你就想回來,剛聽歌你就想手槍連擊像劉易斯一樣地跑下百米。你至少應該發表一篇愛情詩篇,迷住一個小小賣花姑娘,躍過一個兩米二八,跳不過去也要緊緊抱住橫杆立柱狂吻。到處是杏花的白嫩與片片,到處是櫻花波浪,到處是玉蘭如霞,到處是桃花如海如呼如浮如潮起潮落,到處是梨花如雪,到處是櫻花如爆炸橫掃一切頹靡。鬱金香如浮雕海棠如新嫁娘山楂如賢淑的姐姐,到處是芳草中的三色堇。花如海如浪濤如秋千如雲霞如密電碼如勁舞狂歌如派對如閃婚裸婚,在南極的雪山與北冰洋的浮冰上做愛,因融冰而造成彌天洪水。如動員報告如嗷嗷苦叫的詩朗誦喊口號如憶苦吐苦水如喜兒見到黃世仁先給他一個耳光,如四竄的野火春風鬥古城,如腰鼓隊如狂歡節如春天的交響,春天的故事,如天地的廝殺與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