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那時魚兒常常從水中躍出,它們好像要賞聽、要參與情侶的喁喁私語。它們深知愛情的密碼,是愛的主導與見證,它們是欲與丘比特媲美的水下的愛神。那時候天空常常蔚藍,白雲常常與藍寶石般的天空相映。那時飄浮著的雲朵很像蓬鬆的棉花糖,它們與天之藍海一樣地纖塵不染,鮮嫩明麗玉潔冰清。那個時候的我們也是同樣地純淨自如,如魚遊於水,砰地一躍,水麵濺濺作響。那個年代夜幕即將來臨之際,西山上仍然有殘留的紫紅色的雲霞如火,人們據此討論明天的陰晴寒暑,屢說屢中。那時候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員周末在公園過團日,你建議他們暫停講話,共同欣賞西山的晚霞。在沒有哪裏發布天氣預報的時代,在完全沒有也不可能想得到電視與手機的時代,草根們都有仰觀天象、預知晴雨風雷的能力與把握。而晚上常常聽到鳥語、鳥的起飛與落枝落樹與交歡。草叢也時不時發出窸窣聲,不知道是蛇行還是蟲鬧。
那個時候人們祈盼的是工廠冒煙的煙囪。蘇聯歌曲歌唱的是“工廠的煙囪高高插入雲霄”,而古都的百姓,祝禱的是早日實現城市工業化、冒煙化,要把北京建設得像莫斯科一樣。
那時候我們都相信,明天當然比今天好,後天更好,蘇聯一定比這裏好,它們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明天更燦爛,明天更圓滿,明天的餃子裏全是肉餡,明天的擁抱裏全是愛戀,明天的科學可以起死回生,征服自然,明天的長壽至少是二百五十年,隻要它不是一千,五千。
有水流聲。你常常會想象有一對不太聽話的青年人情侶在寫著禁止遊泳的牌子邊下湖戲水,你追我躲。那時的影片常常是男孩追著女孩跑,上山下路,繞樹鑽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追上了,兩個人擁抱在一起,看來,如果女孩的奔跑速度與遊水速度再快一點點,人類麵向未來的男女相愛根本就不可能。
也許愛情出自春天的湖水。你來到樹下,你聞到了柳梢與湖水的新鮮的腥生之氣。你知道什麼叫鮮生的氣味嗎?像是折斷了一枝樹莖,流出了生命的汁液。草有,菜有,未成熟的酸果有,混合著泥土與前一個年頭的草根與舊葉,保留著春天的泥濘、冬天的冰雪、秋季的秸稈氣息。未做過愛的男女少年也有。有微汗與口水,有頭發與皮膚,有荷爾蒙與眼淚的芬芳與嫩軟。一點點腥氣,如扇貝,如乳汁,如春天的分泌,如你的初戀情人的呼吸與唾液。
你迎迓著樹冠上的星月光芒。你的年輕人的微風使得各式光點閃爍收放伸延。你頭腦裏出現了歌曲與樂曲的蛤蟆蝌蚪。海頓、莫紮特、黎錦暉、劉天華與馬可。你想起了不無野性的蘭花花,早上你死來晚上我蘭花花走。你想與蘭花花摟抱在一搭。你耳邊出現了詩詞歌賦散文散曲與俄語英語詩歌的誦讀。假如生活從來沒有欺騙你,還能有什麼眼淚?而沒有了眼淚,還能有什麼詩、小說、戲;還能有基督與佛陀?沒有眼淚甚至也不會有馬克思主義的千頭萬緒,沒有正義的檄文《共產黨宣言》,發表於1848年2月,倫敦。還有古老中華的《禮記·禮運·大同篇》,約始編於B.C.475年至422年,B.C.即公元前。
你覺得該有一個她與你在一起,你們一起享受生活與嫩草一樣的青春。你們一起享受革命的勝利。你們一起回味《共產黨宣言》與《大同》篇。你們一起感動於藍天白雲,同時祈盼著到處是煙囪濃煙。你一連看了六遍影片《攻克柏林》,女教師娜塔莎帶著孩子們在花叢中行進的場麵甚至比戰爭的慘烈更令人震撼,還有斯大林、莫洛托夫、羅斯福與希特勒的場麵更令你神往。你知道一場足球勝利的含義,你知道一場網球勝利的含義,你知道被侮辱被損害的人民揭竿而起,以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代價取得的改天換地的大凱旋的勝利嗎?你聞到了她的發辮的濕與黑。那裏有一股藥皂與香皂的混合味道,更多的是少女的思戀的鼻口與皮膚細胞的芳香。是她的溫潤的目光。是尚沒有找準靶心的愛情神矢的純美與犀利的、焦渴與火爆的飛翔。鶯鶯燕燕,鳥鳥蟲蟲,你聽到了她的聲音,你常常設想她的聲音有些嘶啞,由於做了過多的街頭講演,號召人民、特別是青年們奮起抗爭。但是後來,真正的她不喜歡嘶與啞這兩個字。馬嘶,不是比馬唱馬吼更可愛的動詞嗎?她的聲音也不僅僅是清脆,不是銀鈴呀什麼的,她的聲音裏包含著深情與猶豫。也許還有憂鬱。她小小年紀,卻知道舊社會的苦。她做過童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