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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沒有標題,它是人生,它是文學,它是幽靈,它是從無到有,從模糊到強烈,又變成令人心悸的混然一片雲霧光影。不是說每次都能夠、都必須給詩情與文心命名與說清。命名就像是入黨,命名就像是婚姻與獲獎,如果不是獲刑。沒找到情人的時候也就是沒有找到春天,沒有找到這一段書寫表達的簡易驅動。它是在追求前進,追求新的生活,追求有意義的理念,它還隻是一個尋愛者,尋夢者,尋找奮鬥方向的追求者。
這是前五章的回顧,是難分難解的追溯,是空茫的充實,是與充實共生的漫漫不已。然後是詩的潮湧,是文的海嘯,是劈頭蓋臉的靈感的潮汐,是昏天黑地的感覺的旋轉,是拚死拚活的傾吐訴說,是哭哭笑笑的一座紀念碑,是文學大海的驚天巨浪,是文學天空的星光燦爛。
當你看到一條新出水的鯉魚的時候,你會為餐桌上的菜肴而興奮,但如果你是一個寫家,你的激動也許根本不在於口腹,不在於動物蛋白。當你不能確定那是魚還是蝦,是黑貓還是墨狗,是水花還是水草的時候,你為切膚的寫作靈感而感動。
是的,它已經躍躍欲試,淚眼惺忪,百感交集,山雨欲來風滿樓,多情豈被無情惱?你已含情,潑水難收,無法更改。一切的一切正在降臨。你當然感謝命運,給了你雨點一樣多的敲打彈搔,他來尋找詩情畫意,他賜下小說的訂單,一個字,一張紙,一本又一本新書,就像一個又一個的浪頭,一個又一個飛起再飛落的海鷗。一潮未落,一潮又起,浩浩蕩蕩,呼呼哧哧。又像滿天的星星,這裏一閃,那裏一亮,這兒連成了光河,那兒散成了花線。她提供了紙張與顯示屏,她撫誘你編織出一塊又一塊的雲圖。她是……還不完全知道她的姓名。她是丁小蘭?她是戈雅?她是波波娃?她是遠方的星,近處的低語,一隻飛過的夜鳥,昨天造訪的夢中美人……她已經長眠在鬆林深處。
不,這個核心不一定是一個故事。它好像是一條絲線的抖顫,你還沒有把握住它的波形、振幅與端倪,它隻是似有似無地動著,再動著。它好像是一枚丟失了的指環,郭頌演唱的東北民歌《丟戒指》。就是不能拜天地兒啊,咿呼呀兒喲!你相信它仍然為你而旋轉、而傳情、而隱藏在指甲草與蝴蝶花叢,是的。
請問那是什麼地方?它好像是一個久遠的幸福記憶,是一次想象與追求中的熱吻,你的怯懦使你沒有貼住她的嫩軟的麵龐。怎麼又像一個還有點模糊的夢?你記得你很幸福,你早就離開了她,你仍然記得她臉上的茸毛,記得她臉上的儉樸純淨的香味。你仍然為有過的、後來被漸漸遺忘了的甜蜜而感激卻又酸楚。是一隻風箏?一根放風箏的繩?是風箏、繩兒與放風箏的兒童的、由煩悶纏繞住激情的靈魂。就像那個高高搖擺的風箏,用繩兒拉住,又靠線繩送上無邊遼闊的天。是風箏上的那個高高低低吟詠不已的哨子,如歌如鴿如哈瓦那。我們高歌“要古巴,不要美國佬”——古巴耶斯,揚基諾。
不幸的孩子已經因為貧困與委屈而夭亡。那時所有的歌曲都吟詠遊擊隊長。他的爸爸是遊擊隊的戰士。深夜,遠方的風送來一個孩子呼喊媽媽的叫聲,送來一個女人的啜泣和一個醉漢的獰笑。送走過一隻痛苦的狼。白天,你在這裏遷移無主的棺木,你向久遠的骷髏致意。風箏升上了高空,尋覓太陽,尋覓大風,尋覓高山與大河,尋找狼。你是如此地與他們心神糾結。而你日益變得遙遠與陌生,因為,明年,是不是你將衰老?你本來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如此看好的故事題目。
第六章又應該是最美好的一章,已經有了生命,五魁首或是五魁手。已經有了馬吃夜草與兩隻黑貓,已經有了冷與熱,貧與富,饑與飽,還有螢火蟲的閃耀。還有愛情的笑靨,應答的音歌,共飲的冰鎮桂花酸梅湯,還有一根小豆閃光燈,漂亮!
而此前還有更迷茫的歡喜,更空泛的等待,更颶風的豪邁,更火爐的溫暖,我聞到了晚香玉或者是玉簪花要不就是阮玲玉的氣味。她們本來都是白玉無玷,後來因了黃世仁、南霸天,一些臭男人毀滅了清純的美麗。夜來香,夜來香……然後是一種堅強,期待著與敵手的一搏。來則能戰,戰則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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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話叫“上”街,不論從地形看你要去的街是比出發點更高一些還是更低一些。
就是說,上也好下也好,上下都是上喲。
你知道上街的快樂嗎?自行車修理鋪子前站著幾個與你一樣興致勃勃、神色匆匆、自以為正在締造新地球的年輕人,他們的口袋裏揣著蘇聯曾任最高蘇維埃主席的加裏寧同誌的著作《論共產主義教育》,“加主席”長著漂亮的山羊胡子。他們擺設好氣筒哧哧哧地打氣。小小的清真飯鋪賣完了所有的豆漿、油餅、蜜麻花與芝麻燒餅,正在擦桌掃地洗碗,汙水裏也有炸餜子的油香。茶莊打開了光光淨淨的玻璃門,一身新衣的店員笑得比新科狀元還熨帖,每年有幾次小小吹奏樂隊的吹打。綢布店的門戶如深宅大院,店員拿著硬尺軟尺,耳輪上夾著一支鉛筆。他們的撕布聲令人想起褒姒與夏桀,還有晴雯與賈寶玉。衣帽店的招牌頂天立地。它畫著一頂大帽子,還寫了外文字母。有幾個商店播送著纏綿悱惻的《走西口》與《三十裏鋪》。那時的蘇聯有一個庇雅特尼斯基鄉村合唱團,它的《有誰知道他呢》風靡中國,中國效仿著建立了一個由陝北綏德的農村姑娘們組建的合唱團。唱了一些歌,後來的後來民歌合唱團無疾而終。鍾表店的櫥窗擺列著各式當時視為奢侈品的手表與大商店大衙門才用的牆壁掛鍾,至於落地式的大鍾,它們的標價是你的月工資的五十倍,似乎帶有威脅與示威的意味。鍾表,是西太後她們最早接受的歐洲文化普世產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