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家鄉就見識過這種高潮,例如親屬之間罵起戰來:你忘恩負義、不是玩意兒、不得好死,你無父無君,恩將仇報、欺宗滅祖、斷子絕孫,你臭流氓、滾刀肉、坑害一方、傷天害理,你天地不容、神鬼不依,你純粹的匪類、滿口的胡唚,你出門撞車、天打雷劈、亂箭鑽身、大卸八塊、五馬分屍、死無葬身之地、遺臭萬年。而罵的對象如果是女人就更加上色彩濃豔的:養漢老婆、賣逼窯姐、賤骨頭賤貨、又騷又浪、騎木驢遊四街……童年時候領略的最大的激情就是罵戰。花樣翻新,痛快淋漓,天花亂墜,繪聲繪色,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腳踹。如果不是親上加親情上加情,難道能夠罵得這樣魂裏套著鬼魂,肉裏套著鮮肉嗎?
嗬,偉大古老義正詞嚴的中華怒文化啊,沒有你,哪裏能讓這樣一個至今熱捧著《三字經》《弟子規》、常常膽小怕事左顧右盼的人民長命百歲,曆經劫難而永葆青春!
罵的高潮以後往往又是情誼的高潮,上次的死敵成了利益共同體成了或原本就是一家一戶一夥。君臣、父子、師生、夫妻、兄弟、朋友、同夥,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恩恩愛愛,慈慈孝孝,忠忠恕恕,情情義義,骨骨肉肉,拉拉扯扯,黏黏糊糊,誰不生發肝腦塗地的激情?見了肝腦塗地四個字誰眼前不出現紅的肝血白的腦漿滿地的視頻多媒體畫麵與音響?還有涓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也報答不完老爺的恩情……你偉大古老莊嚴的情文化禮文化高潮文化忠孝文化啊。
比高潮更重要更豐富更靠譜的是生活。高潮也是生活,兩個高潮之間當然更是生活。瘋子才一味等待高潮的到來。後的以後是生活。有貼玉米餅子就鹹菜。有棒子糝粥與紅薯。鹹菜醃在老缸裏,老缸老湯,鹹水前後曆史已經百年或者更多,就像名清真餐飲“東來順”的共和火鍋,那鍋裏的湯還是乾隆年間續上的,此後邊吃邊續,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鹹菜是中華民族的一寶,它代表了半饑餓的祖先和後人的頑強與聰慧,使我們世世代代有的就、有的吃、沒有活活餓死。
有核桃和大棗,營養豐富,排泄便當。但我更喜歡的是酸棗,是荊棘裏頭的那個棘。棘雞唧嘰姬嫉忌肌饑,一個JI已經使生活八麵來風。你們有絲毫不亞於左派積極分子所擁有的春夏秋冬、陰晴寒暑,立春了你還會活潑到立夏,蛤蟆叫了你還會看到山洪。有大嗓的合唱齊唱,不論唱什麼革命戰鬥的猛歌或柔軟性感的春歌,都有利於消食化氣,通便安宮,壯陽滋陰。不論唱什麼都麵帶笑容,瞪眼揮拳,老淚縱橫。有整齊的集體宿舍,熱心於勞動的原城市人吃著不算特別少的幹糧,宿舍裏充滿了健康的汗臭與屁臭,像當年方誌敏烈士描寫的那樣。有許多公正的蚊蟲與蒼蠅,它們的活動與騷擾不考慮你的“問題”屬不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同樣持天公地道態度的還有野兔野狼狐狸黃羊與獾,以及百靈鳥烏鴉蜈蚣蠍子蛇即謫仙。仙謫成蛇,人謫則成赤腳大仙,文妙真人賈寶玉,瘋瘋癲癲的濟公原名李修緣。還有食欲性欲,多少次在夢中大餐,那個時候吃飽是全民族的與多少世代的中國夢。夢裏曾經吃到炸糕,大黃米麵,微微發酵,帶有酵母的酸味與香臭結合的吸引力,隻是在剛剛嚼動尚未咽下之時就屢屢醒來,口中無味無物無感覺除了失落。也有性欲,夢裏騰騰神遊神女,與一個胖大的蘇聯女子鐵餅冠軍有染,曾經在雜誌上看到照片介紹,該女子冠軍體重一百七十四公斤,上唇上有一點小胡子。
生活就一定是快樂的?至少,那不是多麼不快樂的吧。
強強強!棒棒棒!殺殺殺!挺住!挺住!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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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時候是在夢裏迷了路,你進入了一座公園,你不止一次看到了你非常熟悉的湖水、亭榭、古建築、石橋、甬路、展室、走廊、草地、花壇與碑銘楹聯,但是你穿過了這個花園卻沒有找到你應該去的地方。你本來進門的時候還清清楚楚,轉了一圈良辰美景,走了一次柳暗花明,讚了一次古色古香,玩了一次山清水秀,你迷路了。你想打電話,沒有電話。你想找代步車馬,沒有車馬。你想找老鄉打問,沒有老鄉。你覺得燥躁得慌,你想吃牛黃上清丸,哪兒來的牛黃,又上哪兒上清下清左清右清去?
七八十年了,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你執著於一個夢境,你惦記著一個空境,是一個湖邊,是一個花園,是一個樹蔭,是一間房舍,是一張床,你曾經在那裏生活居住徜徉,後來你走了,那裏變得空蕩蕩,而花園樹蔭湖邊房舍床板仍然空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