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山前必有路,山重水複疑無路。心中無有虧心事,不怕與難同行,與惑同行,與誤解同行,與鬼魅同行,與妒同行,與蛇蠍同。行,與謊言與誣告同行。一正勝八邪,一通掃十謬,一笑解千愁。慢慢走慢慢行,光明在前,大路在前,豁然貫通在前,生生不息在前,無限的可能在前!
立秋時節山村戶戶門前插一枝核桃樹葉。立春時節從雞窩裏撿兩個雞蛋去供銷合作社換一點鹽。小滿時節邊疆家家盛開起簇簇鮮紅的玫瑰花。嚴冬時節大興水利建設,挖土方變成了國人的大進軍大聯歡大願景大派對。拖拉機曾經是十億中國人之夢,蘇聯歌曲名為“康拜因機能割又能打”。我們熱衷於改天換地,我們熱衷於改革工具,我們提出過繩索牽引將使共產主義社會的到來提前,我們熱衷於億萬人民鐵鍁土方興水利。我們是移山愚公,理水龍王,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觸翻不周山的共工。俺們從來沒有閑著,我們從來是一熱未平一熱又起,一風未歇一風又吹,一火未透便又點起了更宏偉的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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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蘇聯小說裏看到過的一些名詞,例如馬合煙,例如苜蓿飼草,如今,與之親密接觸。他也用報紙卷起過顆粒金黃、夾雜一點鮮綠的煙質,用唾液將它粘成圓筒或者喇叭形狀,用劃一下趕緊躲避其硫磺氣息的火柴點燃,吸一口草香、土香、大渠裏的水與遍野無遮擋的陽光的香味。也曾在陣雨中迷失在無邊無垠的苜蓿地裏,那氣味活像白薯嫩秧,那顏色紫裏透綠,綠裏黑黃,你享受著靜謐,紛亂著雨點,惶惑著方向與路徑,讚歎著遼闊,服膺著命運。命運就是是也是,不是也是。事已至此,自有道理,自有理論。老舊年代,道理與理論的意思不是預見與分析,而是因應與對策;不是大河滔滔,山雨欲來風滿樓,隆中縱論,未出祁山門清天下大事。不明不白也罷,且戰且退,沒有感覺也是找到了一點難得的感覺。
原來生活就是一曲宏大的交響,由人民與領導集體作曲指揮並傾情奉獻演奏。你不知曉為什麼天外傳來了試探,你不知道什麼調性什麼旋律什麼和聲什麼節奏什麼配器。有那麼一點聲音。你希望它悠揚雅致,你相信它悠揚雅致,有應有答,有起伏有委婉。浪潮於是滾滾,光影於是參差,悲喜於是莫名,心情於是緊張。聲音隻不過是聲音罷了,你聽見了,你悲喜了,你注意了,你失望了,因失望而不無焦慮了。你承認了這一切,對於一個樂隊,你又有什麼不承認的呢?
你不承認嫋嫋尋蹤的小提琴手?你不承認嗡嗡震地的大貝?你不承認搖搖擺擺的誌得意滿的巴鬆?你不承認咣咣當當不無急躁的大鼓?你不承認直入雲端的法國號還是不承認指揮或作曲?不必去議論指揮的手指運動是不是像揉麵團,還是酷似搓花生米,還是像老式炮兵在炮口點炮。不必操心作曲家的曲子是不是圓潤勻稱,是不是有拙笨的模仿乃至抄襲,是不是有天才的瘋狂或者靈感的偏執。更不必去審度哪一件樂器的演奏差了一點點音準。樂隊已經演奏,氣勢已經磅礴,神經與耳膜已經抖顫,主題不可逆轉,情感已經鬱結,而接著就會泛濫,方向分明,卻又不無變數,有曲譜卻也可能隨時改變曲譜。
超級大型的樂隊麵前,任何個人的嘶喚或者敲擊,任何樂器的突然冒泡兒或者發燒打擺子……都已經毫無意義了。
你有時候會不知曉一切都是怎麼造成的。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是怎麼造成的。你不知道你的造就有多少建設抑或損壞,端正抑或彎曲。你懷疑能不予承認的隻有你自己的感覺,它是否無誤,它是否專心,它有多大的理解與想象能力,它是否進入一己的魔障,它是否正在鑽牛角、較死勁、掛一漏萬、杯弓蛇影、風聲鶴唳、刻舟求劍、膠柱鼓瑟,或者麻木不仁、稀裏馬虎、自欺欺人、白日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