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人生就是這樣,一種剝奪的結果是一種收益,一種收益的結果是另方麵的失去。失明的結果是超強的諦聽。失明與失聰的結果是絕對不凡的,痛苦所以有偉大的沉思與自語。小城,死一樣地安靜,莫名其妙的槍聲,更加鮮亮,震人心扉。一聲貓叫,一聲狗吠,一聲雞鳴,一聲秋風。你不需要想什麼,你不需要過問什麼,你不需要關心什麼,你奇怪世界是這樣闊大又是這樣到哪兒說哪兒,隨遇而安,走出去八千裏路,照樣的雲和月,照樣的塵與土,照樣的不清不楚,不上不下,沒結沒完,無法無奈。而又照樣的蘿卜燒牛肉,土豆熬白菜,外加上酸牛奶,不是山寨版,是小土群大敗大洋古。還有青春美麗健康如蘇聯畫報的你們。這是生活,對了,這是生活。不久前,設若在昨天,還是清清楚楚,堂堂正正,明明白白,計計劃劃,任務使命,主義綱領,國家人民,階級民族,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目標,一天一個會議,一周一個總結。那?那是什麼?那是誌士,那是政黨,那是教科書,那是章程,那是機關、機構、領導方法,那是幹部、工作人員,那時候生活是明確的日程,日程就是工作綱要,綱要就是一個又一個目標,目標是通向偉大的理想,理想是人生的意義與熱度,人生的意義與熱度表現為實踐的計劃,而計劃就是生活的規模與塑形,規模塑形表現為明確的日程。
而人生、規模、計劃、日程、目標、理想都達到最高最熱最巔峰最浪漫最美麗最非凡的時候,在尋遍了日常平庸的生活的一切不義不實不公不理不想不夢不美的時候,轟轟然,不,並沒有轟然,而是悄然,也許算不上悄然,隻不過是茫茫然,也許未有茫茫的感覺,有所失才茫茫,無所失無所求還茫啥,沒事茫茫個屁。陰差陽錯,正打歪著,月盈反虧,水滿自溢,這絕對不知就裏地就硬是沒了計劃,沒了目標,沒了領導,沒了日程,沒了綱要,沒了“沒了”,不知道下一天或者下一個小時你會做什麼與世界將會發生什麼。雖然仍然有崇高的說辭,光明的記憶,光明的憧憬,你仍然摸不住抓不著,你不免眼花繚亂,過強的光照使你兩眼烏黑,過偉的高論懸在高空,使你閉不上傻張大了的口。你瞠目結舌,你將信將疑,你五體投地,你昏天黑地,說法高如泰山,你則是山下的草泥蚯蚓,思想高入雲端,你則是地溝裏的水珠沼氣。莫非,當真,你是垃圾,你是阻礙,你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你是革命革成了反革命,或者,準確地說,你是一個小問號“ ?”。
正是在那特殊的被閑暇被逍遙的亞無政府狀態時光,自由的時光,無厘頭所以更加難得的時光,我們共同用椅子搭起了竹竿,我們比賽跳高,雖然沒有沙坑,皮鞋布鞋落在磚地上蹾得腳掌腳跟生疼。我們恢複了學生時代。我們比賽“定車”,即在基本上不騎自行車、不讓自行車的輪子轉動的前提下維持自行車不倒。我們恢複了童年,我們跳繩,單人跳,雙跳,高高躍起,繩兒從頭上腳下過兩遭腳丫子才落地一次,我可以連跳二十多次雙跳。踏遍青山人未老,雖不能“用”仍能跳。能跳就有勁,有勁就有未來,有前途,天生我材必有用,試看此君高跳躍!
另一種美妙瀟灑自得的跳繩方式是兩個人掄起大繩子來,隨意有出有進地雙腳前後起跳,喊著數,唱著歌,招攬著同院子的朋友,請你跳起來,請她跳起來,請我跳起來,請大家都來跳。你也跳來我也跳,跳出青春和活躍,艱難困苦不妨事,無限活力跳跳跳,跳出希望和風采,跳出快樂和吵鬧。一條繩子兩隻腳,一邊跳著一邊笑!
哪怕笑出淚水,哪怕笑多了想哭起來。
然後不分季節地開始了選毛,選銅錢,做毽,踢毽,發揚民族傳統,永葆人民青春,一個毽,踢兩半兒,打花鼓,繞花線兒,裏踢,外拐,八仙,過海,九十九,一百!踢好了,超過了對手的時候笑出了眼淚。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雞毛毽子向隅而無人問津!
我們交流給自行車拿龍補帶的經驗。我們還做了一點木器活,不但借來了手鋸還找來了刨子。我們比賽猜謎,我們比賽說繞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我們談各地的民間故事,你們講了“不吃虧的丫頭”,我講了蘇東坡與佛印的調笑。還講了一些不同民族的民間傳說,關於懶漢,關於貪婪,關於忠而見疑。一位國王帶著自己馴養的鷹去打獵,因追逐獵物而走失,國王奇渴,終於找到了滴水的山岩,每當國王用帽子接夠了水欲飲的時候,就會被鷹撲翻,國王大怒,殺死了獵鷹……然後發現了水滴是毒蛇的毒液。你們二人聽得如此認真,我也因你們的感動而感動歎息不已。
我在掰腕子的時候取了點巧,一發力,拚命用力將對方的手腕往自己方麵拉,以拉力瓦解對方的掰力,以眼鏡先生的形象戰勝了工人階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