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有其事嗎?是夢?是恍惚的臆想?是年年都在淡化,卻仍然迷迷糊糊一堆的塊壘。難以淡化的仍然是一個遺憾,你希望在高齡之年鬧清自己的鬧市小巷偶居記憶的現實性或超驗性、虛幻性。
年齡,時間,流水。似真似幻,似夢似形,似親身親曆、切膚切近,也似燈下波影、恍惚朦朧,似記得也似忘卻,信則有,不信則無,憶則有,不憶則如想念的風吹起的想象的煙霧。
假設你們又見麵了,你也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的你,她也不是六十年前的她,院子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的院落,街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的大街,記憶已經變形。已經別了,別離了,另一個你,另一個她。這究竟算是找到了、抓著了、鑿實了,還是遺失了、過往了、滅絕了呢?
不要期盼重逢,其實重逢就是失去,不要約定重遊,重遊其實就是歸零。
有時候你會深入到記憶的深水裏,黑暗,幽光,昨日還聲氣相通,如今卻相隔萬重,有一點細細的音響,有一點微微的笑容,更多的是平靜的忘卻。最好的記憶原來是慢慢地閉上眼睛,回到童年,回到母親懷裏。有時候你會驀然地一喜,你們破鏡重圓,你們拉起了手,你重又得到了一個清澈期待的秋天。你的所有的大事都是在秋天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有過曲折也有過迷誤,在秋天,一切重新開始得比原來更好。在秋天你們決定了你的一生,她的一生,還有後來的她的一生。然後,當然你是丟失了一切往日。
無論如何,你長大得太急,太躁,太輕易。你想起了一個好友的段子,他的孫子去考中學,卷子上要求填空:“中國共產黨是()()()()性質的黨”,他填的是“急性子”。根據是他的父母都是共產黨員,他認為他們的脾氣都急。各方麵說他的孫子那麼小,不知道“性質”一詞,大了也未盡弄得明晰。
曆史是創造也是淘汰,是獲得也是掛失,是停滯轉腰子推磨,也是急匆匆趕忙忙,是快馬加鞭緊趕,也是戀戀依依不舍,尤其是東拉西扯原地踏步進進退退說法不一。
曆史原來慢性子了幾千年,突然急急風起來了。你們在農村勞動的時候,就被農民評論說:“他們幹活像砸明火。”你們總想在你們這幾十年補上幾千年耽誤下的作業。
早晨來了夜晚的溫情可能已經遺忘。幾千年前那個時候就有這樣的人,一醒就開始操心了,睡著了還放不下心來。莊子嘲笑過這樣的人。太陽出來,陰雲已經散開。破涕為笑的笑不免抹殺了涕哭。進入了新年也就是略過了去年。進入了成年也就是失落了童年少年也許還有青年。沉湎於回憶的人定不被老板喜歡也不被市場看好,過往已經不再。父母與許多親人已經去而不返。你再也回不到那個院落,那間住房,那段流水裏去了。
已經說了,人生是一個漫長的、樂章連連的交響。天真地啼哭。呀呀地學語。連滾帶爬地諧謔。指揮隨意地搖著頭,抖著肩與手,斜仰起脖子。像一陣木琴,像一聲小號,像弓子隨便敲打著琴弦。媽媽,媽媽,世上有什麼比得上媽媽好。
饑餓與腹脹的交替。母親的懷抱。愛的親吻。提琴的獨奏不免淒然。思鄉與憶舊,不過而已。世上有幾個孩子了解自己的媽媽的辛酸與自己爸爸的失意。藤條與戒尺劈啪,你看到的是其他孩子如何挨打。你的父母從來沒有體罰過你,所以你相信生活是幸福的,你是陽光男孩。
遊玩、嬉戲、空虛、滿足,鬥毆,剟刀子……你已經找不到旋律與調性。沒有調教好的演奏似乎發出了一點噪音。那時候你晝夜想著的是孫悟空與他的棍子。媽媽給你拌一碗花椒醬油麵條。你嫌麵條不好吃,哭起來了。你讓傷心的媽媽更加傷心。長笛的吹響悲哀得如此甜蜜幸福。啪啪的皮球。丁零丁零的鐵環,像一片行雲,一忽兒陣雨。一群小友齊聲呼喚。跌跤的痛苦,刺骨的呻吟,吃到一把麵軟的芸豆幸福得哼哼。各種樂器都響了,有點自由散漫與順其自然。小低音號吹響了生活的瑣屑與撲騰。活幾十年,誰能不俗,誰能不累,誰能不誤讀誤聞誤解。從小你就知道了,煮得軟軟麵麵的豆子是上蒼給可憐的童年的恩寵的賞賜。突然的起哄,頑童呼呼謔謔嗬嗬,笑鬧呐喊個不住。無由的氣惱、悲淒、憂煩、憋悶。誰說童年多半是幸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