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宮很複雜 一(1 / 3)

第二章 東宮很複雜 一

“雲郎君在畫麗嬪的畫像?”

沐華殿裏,被子薰得香香的暖暖的,末兒坐在裏麵,聽阿嫣說起這樁東宮“不是秘密的秘密”,不由有些好奇,“麗娘長得像觀音嗎?畫她的畫像有功德嗎?”

這位雲郎君,是指崇文館校書郎雲知暮,雖然官位隻有五品,卻被稱為“平京第一畫師”。讓他出名的不單是他這目不忘的本事,不單是指他筆下的美人圖千金難求,最讓京中女孩子們津津樂道的一點,是他從來不會在乎美人的貴賤,隻要是讓人動心的美人,他都會畫下來,隻要一笑潤筆,畫完即送,又兼生得清秀,閨間皆以“郎君”呼之。

阿嫣不是八卦的人,但阿嫣也有想要八卦的人。宮中的長夜,太子不願在沐華殿留寢,末兒就找阿嫣作伴一起睡。兩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總會有一些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比如,這個雲知暮,以及,他所畫的麗嬪。

雲知暮是兩年前入宮的。從他入宮後,市麵上再也買不到雲郎君的畫作,因為從那時起他隻畫麗嬪一個人。

麗嬪是太子唯一的侍姬,父親池銘是當年的問武院無身刃狀元,才名遍天下,端孝皇後親自延請入宮為太子講學。十年前端孝皇後去世,太子臥病在床,池銘盡心救治,勞累成疾,待太子醒來不久便撒手西去,留下一女名真兒,無親無故,又體弱多病,太子請旨納了她,就是今日的麗嬪。

麗嬪體弱,連今天這樣的大日子都沒有來拜見身為主母的太子妃。但在阿嫣看來,這分明就是一記下馬威,故意做給末兒看的。這也是今夜會提起這個八卦話題的起因。雖然同樣是八卦,並且同樣兩個人的眼睛都頗為亮晶晶,但顯然兩個人的關注點完全不一樣。

阿嫣的意思是末兒完全可以拿這一點做文章,好好給麗嬪嚐點顏色,不能被人看扁,讓人以為杜家的人好欺負。末兒卻很好奇,麗嬪到底漂亮到怎樣的模樣,能讓一名畫師孜孜不倦畫上兩年也不厭倦?

所以當第二天末兒決定去麗正殿看看的時候,阿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攔一攔。那一臉興衝衝的表情,真能給麗嬪還以顏色嗎?麗嬪當初是隨池銘一起入宮的,和小姐一樣做過皇子們的伴讀,彼此以姐妹相稱,極為熟悉。

不過,看著峨髻高聳的末兒,阿嫣的這一點擔心很快就打消了。

太像了。

像到,連自己都分辨不清這兩張臉——隻要末兒不開口的話。

“隻是看一看,少說話。”這是阿嫣提出的唯一要求,末兒痛痛快快地就答應了,她當然知道多說多錯的道理。

既然麗嬪正病著,末兒便讓人準備些上好的藥材,然後帶著宮人往麗正殿去。阿嫣看著這浩浩蕩蕩的人物,再看看前麵打扮得華貴非凡的末兒,終於找到一點上門踢館的氣勢,到了麗正殿前,端起下巴,以最淡然的傲慢語氣道:“麗嬪可在?娘娘來看她了。”

裏麵簾子打起,麗嬪在宮人的攙扶下迎出來,身穿厚厚的宮緞襖裙,領口與袖口的雪白狐狸毛滾到三寸厚,一張臉,卻比那風毛還白,唇上也沒有半點血色,整個人似乎要被淹沒在那一片紅裏。隻有一雙眼眸,漆黑,碧清,開合之間,神光倦倦,竟像是把全身精血,都供養給了這雙眼睛,向末兒欠身下拜,“不知娘娘駕臨,妾有失遠迎,真是該死。”

末兒昨夜完全把雲知暮的事當成了故事來聽,麗嬪便是故事中的女主角,這一出場,看得末兒兩眼發亮。

美人,真是美人!

話說這兩天末兒見過的美人,遠遠超過了過去十八年。上至薑貴妃,下至端茶的宮女,還有中間單憑一張臉就能讓人發呆的蘭德,再到此時的麗嬪,無一不讓人感慨皇宮真是好地方,天下間的麗色都往這裏來了。

不過麗嬪美則美矣,走路卻是顫巍巍,仿佛隨時都會倒下,這樣屈身行禮更是顯得吃力,末兒連忙搶上去扶住她,“別,別,我就隨便過來看看,進去說話,進去說話,外麵冷。”

這一進來,方覺得一驚。殿內的地龍與碳爐都燒了起來,暖得讓穿了七重衫的自己都快冒汗,麗嬪的手卻仍是冷的。仿佛永遠也暖不起來的冷,就像……蘭德的手一樣。

大概是方才未來得及披上披風便出門迎接,麗嬪進來後一陣咳嗽,身子都佝了起來,宮人們送茶的送茶,送藥的送藥,半天麗嬪方回過這口氣,先向末兒告了罪,然後才落座。末兒好奇地打量著她的臉色,真白,不是施了脂粉的白,而是根本白得沒一絲血色,不像尋常肌膚,而像手邊的細瓷茶杯。

“病得很重嗎?”末兒關切地問,“到底是什麼病?大夫怎麼說?”

麗嬪看了她一眼,一瞥間雙眼中麗光閃爍,奪人心魄,“妾生來身子就差,這是胎裏帶來的寒氣,平日靜養倒還好,隻是天冷了難受點,大夫說,等天氣暖和就不妨事了。”

“寒氣?”末兒精神一振,“讓我瞧瞧。”說著便搭上麗嬪的脈門。底下的脈息浮而淺,確實是寒氣過重,中氣不足,但再細探,似乎又不單單隻是中氣不足,浮脈之間隱隱有點急促,倒像是體內伏著毒素一樣。但她的醫術隻學了師父一點皮毛,隻探出這脈相有些詭異,卻說不出到底詭異在哪裏。

這……似乎不是先天帶來的寒氣,倒像是……中過寒毒、雖壓下毒素卻並未全解的樣子……

末兒不由皺起了眉毛。阿嫣已經在後麵拉了三四次她的披帛,她都沒察覺。麗嬪美得妖異的眼睛眨了眨,看著她,“娘娘從前說醫者雜役也,真沒想到,如今居然也涉足岐黃之道了,這也是安王的功勞嗎?”

安王,又聽到這個名字。好在,末兒昨晚已經向阿嫣打聽過,安王便是薑貴妃的兒子,蘭德的弟弟,以風流美貌名聞朝野,似乎和杜雪意過從甚密。為什麼說“似乎”,因為問到這裏阿嫣就開始語焉不詳,搪塞充數。

不過在末兒看來,“過從甚密”,就是“交情不錯”的意思,既然交情好,那麼大家都很熟,用來當借口很不錯,於是大大方方地點點頭,“是啊。”

她這樣坦然,倒令麗嬪有些意外,沉吟了一下,在她麵前跪了下來,“雪意姐姐,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因為,真兒有幾句話想和昔日的雪意姐姐說,而不是今日的太子妃娘娘。”

她每每一動,身子便險些暈倒,末兒哪裏看得她下跪,連忙拉起她,“即是姐妹,還跪什麼,快起來,好好說話。”

麗嬪卻不起來,“姐姐,這些話,我隻能跪著說。”

“唉,那你說,說完快起。”

“姐姐,還記得今年春天,在禦花園賞花時,你說過的話嗎?”麗嬪望定了她,一雙眼睛清光湛湛,令人難以逼視,“你說你先是杜雪意,然後才是杜家長女,你說你的一生是你自己來活,你不會重蹈端孝皇後的覆轍,你說你隻喜歡安王一個人,此生非他不嫁……雪意姐姐,你知不知道,在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有多羨慕你,又有多恨你?我羨慕你有這樣的勇氣,但你的勇氣,卻是放棄殿下。而如今……”

麗嬪說著,以額頭觸地,俯首一拜,再起身時,目中竟有淚光,“我感謝你,感謝你屈服於命運,感謝你記住了杜家長女的身份,感謝你嫁進了東宮,感謝你,最終選擇站在殿下的身邊。你將會像端孝皇後一樣名垂青史,而殿下不是陛下,他絕不會讓你蒙受端孝皇後的委屈。”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情真意切。縱然末兒壓根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也不由為她臉上的鄭重所感,扶她起來,“嗯,蘭德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們都好好的,好不好?”

話很天真,但說得真摯。麗嬪的手被她握著,被一片溫熱包圍。抬眼望去,隻見她的目光澄寧,清澈如同溪流,倒映著藍天白雲,紅花綠樹,看去五色燦然,卻是至清至簡,一眼到底。

麗嬪微微一怔。這不是熟悉的那個杜雪意的目光。

什麼時候,杜雪意的眼神變得這樣簡單溫和,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