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冷月、冰城、白袍女人飄散的黑發、翻飛的十指……漸函站在靜室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夢遊中的母親。雖然這個情景太過詭異,但她除了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竟是什麼也不能做。

突然,崇梓停下動作站直了身子。

漸函鬆了一口氣。聽說犯夢遊症的人是萬萬不能半途喚醒的,而他們做完想做的事,終究會自己走回床上休息。那麼以前的每個晚上,母親都是這樣挖完坑又回去睡覺嗎?那些莫名其妙死去的人,難道是因為喚醒母親而觸發了她的殺機?畢竟,罹患夢遊症一事,會有損於西皇的高貴名譽。

心中正胡思亂想,就在此刻——

崇梓睜開了眼睛!

就在接觸母親視線的一瞬間,饒是漸函再膽大,也禁不住嚇得後退了一步——因為崇梓的眼睛,竟然閃動著血紅色的光芒!

“顏峰,原來你在這裏!”站在土坑內,崇梓血紅的眼睛盯著門口的漸函,臉上忽然現出笑意,聲音也變得柔情似水,“我就知道你一直和我在一起,現在終於找到你了……我好想——”

“好想——再殺你一次!”伴隨著崇梓驀然尖厲的語聲,一道金光從她瘦硬的指尖躥出,仿佛一把利劍朝著遠處的漸函直刺過去!

這道靈力形成的光束淩厲無比,就算是自幼修煉的漸函也無法躲避,何況寵臣連喻和那些柔弱侍女?

倉促之下,漸函顧不得暴露身份,慌忙調動自身靈力結成防護結界,趁著堪堪阻擋崇梓殺招的一瞬間,沒頭沒腦地一個翻滾,這才沒有重蹈那些死者的命運。

隻聽一陣刺刺灼燒之聲,崇梓的光束雖然破解了漸函的結界,卻也激起一陣耀眼的白色光芒,仿佛刹那間在玄圃堂內點亮了一團焰火。

“陛下!”遠處巡邏的朱明衛察覺異常,迅速向玄圃堂方向聚集,腳步橐橐,一時竟壓過了漸函的喘息之聲。

方才竭盡全力避開了母親的殺招,此刻小姑娘竟無法不露痕跡地打發掉那些盡忠職守的侍衛。

如果他們衝進來,看見西皇和皇太公主這個樣子,場麵將要如何收拾?漸函心頭驚惶至極,強撐著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可腳步聲卻一刻不停,分明隻有一牆之隔了,無奈之下,她隻好勉強開口——

“無事,都退下吧。”然而還不等漸函發出聲音,一個威嚴低沉的女聲卻已經響起來,聲音雖然不大,卻足以讓外麵的朱明衛個個聽得清清楚楚。他們齊聲應了聲“是”,果真迅速地遠去了。

漸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沒有錯,確實是麵前的母親在說話。她依然站在珙桐樹下的土坑中,黑發飄散,白袍上還沾著泥土,可是她的眼睛已經恢複了正常的黑色,臉上的表情也沉靜得如同瑤池之水,波瀾不興。

“母親。”凝望著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漸函脫口喚出了這兩個字。

崇梓點了點頭,似乎並不以自己現在的處境為異,閑庭信步一般走出了土坑。衣袖回拂之處,被刨開的泥土紛紛回填,不一會兒珙桐樹下就再不露一點痕跡。

“進來。”看了一眼有點呆若木雞的女兒,崇梓當先走入了靜室。

即使是這個時候,母親依舊保持西皇的尊貴和威嚴。漸函不無敬慕地躬身行了個禮,這才小心地跟在崇梓身後走進了靜室裏間。

這一次,崇梓在女兒麵前沒有再掩飾自己的疲憊,徑自側躺在榻上,揉了揉太陽穴。

漸函想要上前服侍,終究沒敢動,默默地在門邊跪下來。畢竟擅自冒充侍女窺視西皇的動靜,無論如何都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有什麼想說的?”一片靜默中,崇梓忽然開口。

“臣女今日在太宰大人那裏學習政務,並未有半分懈怠。”漸函恭恭敬敬地說。

聽到這個貌似無關的回答,崇梓冷笑了一聲,放下了揉著太陽穴的手指:“是不能懈怠,我大概很快就不能理事了。”

“母親……”崇梓的話讓漸函一驚,“母親也許是太過操勞,休息一陣就會好的。”

崇梓淡淡一笑,明顯流露出不以為然的意思,卻也沒有開口解釋。

作為靈力高強的神人,她自然明白自己每天晚上失控的原因,隻是這個原因關係著最為深重的秘密,就算是自己的女兒也不能告知。

每當這個時候,崇梓就會慶幸自己高深的讀心術,這樣就不會有人知曉那個秘密了。就算死,她也會帶著那個秘密死去。

雖然小心守護著自己的秘密,卻並不意味尊貴的西皇可以容忍女兒向自己保守秘密。

“沒有別的要說的了?”她閑閑地道,“從白天你回來的時候我就等著你主動告訴我,可是一直失望到現在。”

“女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母親的?”漸函偷瞄了一眼崇梓,見她嘴角雖然帶著笑意,眼神卻淩厲得很,不由得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回答,“母親指的……是泊鈞嗎?”

“我不管他叫什麼,你也不用腹誹雋潔和秋奴向我告密。”崇梓不耐地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黑發,“我隻關心,他是個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漸函故意吐了吐舌頭,俏皮地眨眨眼,“是個……美少年吧。”

“別給我裝傻。”崇梓皺眉,“如果你連他的真實身份都看不出來的話,你也不配做我昆侖的皇位繼承人!”

“可是他會說話,所以我一直不敢確定他的身份,也不願確定。”漸函毫不躲閃地對著母親神光閃爍的雙目,將內心的想法和盤托出,“反正他那麼不同凡響,那麼獨一無二,任何人都會喜歡他,那麼他究竟是什麼身份又有什麼關係呢?我覺得,就算我和神農國的大皇子定了親,也未必以後不能和他在一起。”

“你要養著他我並不反對,說不定還有助於你修煉靈力。”崇梓放緩了語調,“隻是你是尊貴無比的昆侖神人、未來的西皇,對下賤的溟妖要保持身份,不要給別人滋生流言的機會。”

見女兒咬唇不語,崇梓又道:“聽說溟妖的血靈力甚強,喝了有助於提高修為,明天你把他帶來我看看。”

“我也希望他能幫助母親恢複健康。”漸函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不過請母親能夠尊重他,不要強迫他做任何事,傷了他的心。”

“你要我去尊重一個溟妖?”崇梓不怒反笑,“我問你,曆代西皇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統一東西昆侖。”漸函下意識地回答。

雖然各國都承認西皇代表著昆侖國的正朔,但在昆侖國的東北角,還有一片疆域並不聽命於西皇。那裏執政的女主自封為“東皇”,倚仗險要地形抵禦了西皇一方的多次進攻,竟也代代相傳了數百年。

因此軒轅、神農國人也稱西皇治下的國家為西昆侖,而東皇治下的疆域為東昆侖。

“那你可知道當年引得西王母與東王公夫妻反目,最終導致昆侖分裂的罪魁禍首是誰嗎?”崇梓追問。

漸函明白了母親問話的用意,一下子麵紅耳赤:“好像……是因為一個女溟妖。”

“看來太傅沒有白教你。”崇梓輕哼一聲,“神、人、妖,有靈力的妖之所以排在沒有靈力的凡人之後,不是因為他們不美,不聰明,而是因為他們與禽獸相類,隻求利益,不講道義,特別是善於蠱惑人心伺機害人——我看你現在就是被他的妖術迷惑了!因此你養個溟妖玩玩可以,若是動了真心,我第一個就先殺了他!“

“女兒隻是把泊鈞……當做朋友。”漸函還小,聽母親說“迷惑”、“動心”之類的話語越發羞窘,“再說,他根本沒必要害我,也害不了我……”

“你這話,可真不像是馬上就要參政的皇太公主說的。”崇梓見漸函麵露慚色,知道自己這句話擊中了女兒的要害,便揉了揉又開始作痛的頭,揮了揮手,“我累了,你自己出去好好想想。”

“是。”漸函行了個禮,退出靜室,將門關好。

然後,她聽到了母親一聲壓抑不住地呻吟。

西皇崇梓十七歲登基,牢牢掌控西昆侖大權二十三年,能讓如此法力高強意誌堅定的神人呻吟出聲的,必定是難以忍受的折磨。

漸函默默地在靜室門口站了一會兒,想起泊鈞的血讓青鳥啾啾羽翼再生精神倍增,不由得設想他的血是否也能緩解母親的病痛。

可是,如果自己提出取血的要求,泊鈞會怎麼看待自己呢?大概會認為自己之前對他的種種示好都是在利用他吧。

而一旦他不同意主動獻血供母親修煉,以母親強硬的性格,說不定真的會將他像其他溟妖一樣強行關進鐵籠,到時候自己想救他也無能為力了……

想起少年幽深美麗的眼睛,憂鬱孤寂的神情,十三歲的小姑娘慢慢靠著牆壁坐到地上,苦惱地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