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早熟的年輕人都會有夢想,說的確切些應該是誌向。因為夢想固然有其積極的一麵,但也有無法達到或實現的空想之意。誌向則不同,是一種正麵的前進目標和動力。
父親陳企霞什麼時候立下自己從事文學工作的誌向,或曰夢想?沒聽他說起過。但他後來的人生道路,盡管從事過很多其他工作,但無論角色如何切換,文學是他終生的不解之緣。
1930年的下半年,17歲的企霞結束了近三年的流浪打工生活,回到家鄉寧波。他長高了,頭腦也成熟多了。
機會終於來了,企霞找到了一份小學教師的工作,生活總算安定下來了。
教學任務很繁重,但企霞是一個有上進心的年輕人。常常是,他抓緊時間完成教學任務後,夜已闌珊,卻正是他讀書寫作的最佳時間。
“九一八”事變震驚了中國廣大的民眾,也震撼了企霞的心靈。他深感自己手頭這支筆的重量。是呀,應該用知識的火把來喚醒懵懵懂懂的廣大民眾,把侵略者驅逐出去,建設一個自主富強的新的中國。
但是,他找不到目標,寫下了如《夢的破碎》、《山野的夢魘》、《我不愛月亮》一類的不少散文……抒寫他心中的彷徨和苦悶。他不知如何把自己和國家、民族的命運聯係到一起。
他四處投稿,不斷地在報紙上搜尋好的文章,希望找到一個真正的知音。若幹年後,他在一篇文章裏回憶道:
……當時有位老作家彭家煌,化名“蘊鬆”,他可能剛從上海監獄出來,到寧波來避難。他在寧波是國民黨機關報《民國日報》的副刊編輯,這個副刊十分有意思,提出了“文學大眾化”的口號。當時國民黨市黨部的頭子,叫陳伯昂(可能是陳伯吹的兄弟),彭家煌是憑著這些老朋友的關係,在寧波避難的。對於《民國日報》這樣的報紙,過去我是從來不看的,因為它明顯的是國民黨的黨報。可後來我在它的副刊上慢慢發現了有不同的味道,就注意了起來,並投過一些稿。當時彭(家煌)常常用“蘊鬆”的化名在副刊上用啟事的方法和讀者聯係,我投了幾次稿後,彭要我到編輯部去見他。我們可以說是忘年之交(當時我隻有十八歲),他是我文學上的第一個老師,他和我談了一些左聯的情況,當時彭是文學研究會會員,記得他和我談的主要內容,是創造社和魯迅的論爭。
企霞在探索,在追尋。年輕人敢想敢做,精力充沛,什麼樣的文學樣式也敢嚐試:小說、評論、散文、隨筆、童話……他都寫。也敢闖,不管大報小刊,稿子寫好了就投。但是,他畢竟對自己的作品沒有把握,用各種各樣的筆名寫,不珍惜,也不保留。
1932年下半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企霞和在上海的一個文學青年餘自強通上了信,共同的理想拉近了他們,很快就稱兄道弟起來。年底,餘自強來信說,你到上海來吧,我們可以一起辦一個文學刊物,闖闖文壇。
兩個誌同道合的青年人,通了那麼長時間的信,彼此渴慕已久,一見麵就有說不完的話。一連幾個晚上,兩人都坐在一起促膝長談,相互之間的了解加深了。他們談的最多的是上海文藝界的情況,有很多共同語言和相似看法。餘自強比企霞僅年長一歲,卻像兄長一樣關心著他,給他很多啟示和開導。多年後,企霞在回憶左聯的文章中,是這樣寫他和葉紫(即餘自強)認識和交往經過的:
一九三二年我在偶然的關係上,和當時在上海的葉紫通信,在寫作上,葉紫對我的幫助和鼓勵是很大的:他大約比我大一、二歲,我們的信件來往是充滿熱情的、互相稱兄道弟的。我寫的一些小東西,他常常幫我介紹給上海、杭州一帶的報刊,當時我是練習寫作,很看不起自己寫的東西,所以幾乎每一篇文章都換一個筆名。
二人認為,要想打開局麵,就必須盡可能地利用上海的社會關係,聯絡一些有誌於文學的青年朋友,搞一個文學團體,編屬於自己的文學刊物。大家都是無名之輩,團體就稱為“無名文藝社”,刊物就叫做《無名文藝》。
事情一經商定,馬上分頭行動,四處籌款,找社址。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在上海跑馬廳附近的蓬萊路五號樓上租到了一個小房間,掛出“無名文藝社”的牌子。又經過半個多月的四處串連,這個青年人文學組織就成立了。
1933年2月5日,《無名文藝旬刊》創刊號出版了。企霞和餘自強手捧著這份浸透著他們兩人血汗的刊物,就像捧著一個新生的幼兒,心裏有說不出的激動。餘自強用葉紫的筆名和企霞共同擔任編輯人,企霞用陳思成的名字擔任發行人。葉紫撰寫了題為《從這龐雜的文壇說到我們這刊物》的發刊詞,闡明了“無名文藝社”的來由和《無名文藝旬刊》的辦刊宗旨:
“我們這幾個百分之百的無名小卒,為著思想上性情上都沒有大不了的分歧,又同是一樣的沒有出路,便偶然地組成了這麼一個‘社’。”“這不是一個大大的集團,沒有門牆也沒有派別,就是因為大家都是‘無名’,所以叫它個‘無名社’。我們十萬分誠摯的同情於像我們這樣的無名朋友,歡迎加入到我們這社裏來。大家團結著,用自己的力量來開拓一條新的文藝之路。”
……
“我們不需要頹廢的無病呻吟,更不需要才子佳人的風花雪月,不需要守在象牙之塔裏的藝術家,也不想做一個文壇上的英雄豪傑……”“新的世界,完全是大眾的。大眾的內容,大眾的情緒,一直到大眾的技術。”
這本看起來不起眼的、三十二開的小小雜誌,凝聚了這兩個年輕人的多少心血和希望呀!企霞的散文《夢裏的掙紮》,第一次在自己編的刊物上發表出來。
可是,沒想到的是,《旬刊》在葉紫和企霞的慘淡經營下,隻勉強出了兩期,就夭折了。在那個社會裏,沒有金錢寸步難行。好在在辦刊過程中,他們結識了不少有誌於文學的青年人。和他們辦《無名文藝旬刊》幾乎同時,另一批文學青年組織了一個“海燕文學社”,辦了一個名為《海燕》的刊物,也有因經費不足出刊困難的問題。他們看到《無名文藝旬刊》後,覺得發刊宗旨很合他們的心意,就派了兩個青年人鍾望陽(即杜白兮,蘇蘇)、周鋼鳴到無名文藝社聯係。葉紫和企霞在同他們麵談之後,一致同意把兩家刊物合在一起,在《無名文藝旬刊》的基礎上,擴大版麵,改為十六開本,出一本有120頁的大型文學刊物《無名文藝月刊》。
他們還雄心勃勃地列出一個宏偉的計劃,在出版《無名文藝月刊》的同時,籌備出版“無名文藝叢書”。
3月,企霞自告奮勇回家鄉寧波籌款。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弄到了幾百塊錢。返回上海後,他才知道,為了節省開支,在半個月的時間裏,“無名文藝社”已經兩次被迫遷址。
3月17日至19日,葉紫整理出自己的舊作長篇小說《離叛》,打算出單行本,作為“無名文藝叢書”的第一批著作中的開篇。然而,由於經濟拮據未能付印。
曆盡艱辛,《無名文藝月刊》創刊號終於在1933年6月1日出版了。這一期上,葉紫發表了奠定他在文學史上地位的成名作——《豐收》,得到魯迅、茅盾和廣大文學愛好者的一致好評。
企霞也發表了書評《她是一個弱女子》,對鬱達夫的同名作品進行了評論。鬱達夫是“創造社”的主將,也是當時中國文壇上一位頗有影響的重要作家,但是,企霞讀書寫書評並不盲目迷信,他隻是說出自己想要說的話。
葉紫在月刊的後麵,別出心裁地設置了一個“編輯日記”的欄目,詳細記載了他和企霞創辦這個刊物時的種種活動和經曆的艱辛,給文學史留下了一份真實的記錄。這兩個青年人藐視困難,麵對未來的樂觀情緒力透紙背。盡管在他們身上仍然有著年輕人的單純和幼稚,但也可以感受到他們火一般的熱情和彼此之間深厚真摯的友情:
四月五日
白兮君來社,適因事外出,和企霞談了很久,留下童話《雪人》。回社來將他仔細讀了一遍。我和企霞都覺得這篇作品的意義是偉大極了,在過去的中國文壇上還沒看見過這樣好意義的童話。雖然技巧並不十分新奇,然而,在描寫方麵有他的獨到處。
十六日
為了生活,七天來沒有跨進編輯室的門,一切皆由企霞在那唱獨腳戲。今天跑來,企霞已經把許多稿子編好了,並且還對我大發脾氣的說:
“你這懶鬼!今天怎麼你也會想到要到這裏來了。許多社友都在寫信來憤罵我們,說籌備了一個多月還沒有出版,稿子也不退還,還有上門上戶來索稿子的。你寫意!你風涼!你把責任都推在我身上……”
“是,是!對不起得很!為了生活,請你!請你……”
我對他裝了一個鬼臉,陪了一個小心,他便吩咐我做事。
……
計企霞編好的有:陶濤的《積穀防饑》,爾昭的《何處是通路》,他自己的《她是一個弱女子》和紹源的《香寶姑娘》等篇。
三十日
稿子差不多編好半個月了,為了社務——接洽印刷所,找發行處,找新社址,籌錢等等——和企霞整天的跑著,沒有一絲毫的閑暇。今天編輯室全部搬到了新址來辦公,心算是要安定許多了。
企霞的《阿高》編進。他的作風是轉變了,在這兒,他已經開始從頹廢的情緒裏伸出了頭來。好壞我現在不想多說,我隻希望他從此天天的長進,一直到偉大的成功。
五月二日
《豐收》今天脫稿了。自己看了一遍,慚愧得紅了臉。企霞說:“還行得通。”我就馬馬虎虎的將它編進去。
……
他們把精心編好出版的、一捆捆散發著油墨香的《無名文藝月刊》,委托給當地的現代書局代為出售,銷路意想不到得好。可是,這一對一心都撲到事業上的純真的年輕人,根本想不到要提防那些唯利是圖的奸商。狡詐的商人一麵背著他們大量翻印倒賣,一麵假惺惺地抱怨銷路不好,賣不出去,不按事先訂好的合同付給他們應得的利潤。這下可好,企霞和葉紫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經費都搭了進去,全部賠光了。再想出第二期,已經毫無辦法可想了,刊物隻好宣布倒閉。
刊物難以為繼,但是企霞和葉紫也有了意外的收獲:由於《豐收》和《無名文藝》受到魯迅和茅盾的重視和推薦,企霞和葉紫都被介紹參加了左聯。
參加左聯後,企霞活動很多,進入了陶行知辦的晨更工學團,1933年企霞在這裏加入了共青團,隨後轉而入黨。積極投入了抗日救國的地下工作,從事工農夜校的教學。企霞凡事都很認真負責,每天的工作排得滿滿的,實際上遠離了文藝隊伍。隨後經曆了兩次被捕……再後來是參加了蘇聯大使館委派的改編抗日武裝的活動,直到1940年前後。
參加左聯後,企霞投身革命活動,思想有了空前的飛躍,不再局限於表達個人喜怒哀樂,而把目光投向了社會底層廣大的受苦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