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能忘記那一夜。

黃昏時候,我們由囂擾的城市,走進了公園,過白玉牌坊時,似乎聽見你由心靈深處發出的歎息,你抬頭望著青天閑雲,低吟著:“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

你挽著我的手靠在一棵盤蜷虯曲的鬆根上,夕陽的餘暉,照臨在臉上,覺著疲倦極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來!沉默了幾分鍾,你深呼了一口氣說:“波微!流水年華,春光又在含媚地微笑了,但是我隻有新淚落在舊淚的帕上,新愁埋在舊愁的墳裏。”我笑了笑,抬頭忽見你淡紅的眼圈內,流轉著晶瑩的清淚。我驚疑想要追問時,你已跑過鬆林,同一位梳著雙髻的少女說話去了。

從此像微風吹皺了一池春水,似深澗潛伏的蛟龍蠕動,那纖細的網,又緊縛住我。

不知何時我們已坐在紅泥爐畔,我伏在桌上,想靜靜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搖著我的肩說:“你又要自找苦惱了!今夜的月色如斯淒清,這園內又如斯寂靜,那能讓眼底的風景逝去不來享受呢?振起精神來,我們狂飲個醺醉,我不能騎長鯨,也想跨白雲,由白雲墜在人寰時,我想這活屍也可跌她個粉碎!”你又哈哈地笑起來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著,冷月由交織的樹紋裏,偷覷著我們,暮鴉棲在樹蔭深處,閉上眼靜聽這淒楚的酸語。想來這靜寂的園裏,隻有我們是明燈綠幃瑪瑙杯映著葡萄酒,晶瑩的淚映著桃紅的腮。

沉寂中你忽然提高了玉琴般的聲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輕微地咽著悲酸說:“朋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頭的隱恨!”經你明白的敘述之後,我怎能不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靜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覓天涯找不到的同情!我這幾滴滴在你手上的熱淚,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盂。真未料到紅泥爐畔,這不燦爛,不熱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嚴密的心幕,揭露了這八年未示人的隱痛!上帝嗬!你知道嗎?虛渺高清的天空裏,飄放著兩顆永無歸宿的小心。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還有同我一樣的一顆心,同我共溺的一個海,愛撫慰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廟的廂房臥病時,你坐在我病榻前講了許多幼小時的過去,提到母親死時,你也告過我關乎醒的故事。但是我哪能想到,悲慘的命運,係著我同時又係著你呢?

漱玉!我在你麵前流過不能在別人麵前流的淚,敘述過不能在別人麵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親有時還要親切的朋友。母親何曾知道她的女兒心頭埋著紫蘭的荒塚,母親何曾知道她的女兒,懷抱著深沉在死湖的素心——惟有你是地球上握著我庫門金鑰的使者!我生時你知道我為了什麼生,我死時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著羽紗,踏著銀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時候,漱玉!惟有你了解,波微是隻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們狂飲著醇醴,共流著酸淚,小小杯裏盛著不知是酒,是淚?

咽到心裏去的,更不知是淚,是酒?

紅泥爐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推開門向外邊看看,深暗的鬆林裏,閃耀著星光似的小燈;我們緊緊依偎著,心裏低喚著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壇上,一進了那圓形的宮門,頓覺心神清爽,明月吻著我焦炙的雙腮,涼風吹亂了我額上的散發,我們都沉默地領略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

那時我想不管她是夢回,酒醒,總之:一個人來到世界的,還是一個人離開世界;在這來去的中間,我們都是陷溺在釀中沉醉著,奔波在夢境中的遊曆者。明知世界無可愛戀,但是我們不能不在這月明星燦的林下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