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沙!我不知你如今有沒有勇氣再讀海濱故人?真悵惘,那裏邊多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時我很盼能忘記了這些係人心魂的往事,不過我為了生活,還不能拋棄了我每天駐息的白屋,不能拋棄,自然便有許多觸目傷心的事來襲擊我,尤其是你那瘦肩雙聳、愁眉深鎖的印影,常常在我凝神沉思時湧現到我的眼底。自從得到涵的噩耗後,每次我在深夜醒來,便想到抱著萱兒偷偷流淚的你,也許你的淚都流到萱兒可愛的玫瑰小臉上。
可憐她,她不知道在母親懷裏睡眠時,母親是如何的悲苦淒傷,在她柔嫩的桃腮上便沾染了母親心碎的淚痕!露沙!我常常這樣想到你,也想到如今惟一能寄托你母愛的薇萱。
如今,多少朋友都沉屍海底,埋骨荒丘!他們遺留在人間的不知是什麼?他們由人間帶走的也不知是什麼?隻要我們尚有靈思,還能憶起梅窠舊夢;你能遠道寄來海濱的消息,安慰我這“踞石崖而參禪”的老僧,我該如何的感謝呢!
三
《寄天涯一孤鴻》我已讀過了。你是成功了,“讀後竟為之流淚,而至於痛哭!”那天是很黯淡的陰天,我在灰塵的十字街頭逢見女師大的儀君,她告我《小說月報》最近期有你寄給我的一封信,我問什麼題目,她告訴我後我已知道內容了。我心海深處忽然洶湧起驚濤駭浪,令我整個的心身受其撥動而暈厥!那時已近黃昏,雇了車在一種恍惚迷惘中到了商務印書館。一隻手我按著搏跳的心,一隻手抖顫著接過那本書,我翻見了“寄天涯一孤鴻”六字後,才抱著愴痛的心走出來。這時天幕上罩了黑的影,一重一重的迫近像一個黑色的巨獸;我不能在車上讀,隻好把你這紙上的心情,握在我抖顫的手中溫存著。車過順治門橋梁時,我看著護城河兩堤的枯柳,一口一口把我的淒哀咽下去。
到了家在燈光下含著淚看完,我又欣慰又傷感,欣慰的是我在這冷酷的人間居然能找到這樣熱烈的同情,傷感的是我不幸我何幸也能勞你濡淚滴血的筆鋒,來替我宣泄積悶。
那一夜我是又回複到去年此日的心境。我在燈光下把你寄我的信反複再讀,我真不知淚從何來,把你那四頁紙都染遍了濕痕,露沙!露沙!你一個字一個字上邊都有我碎心落淚的遺跡。你該勝利地一笑吧!為了你這封在別人視為平淡在我視為箭鏃的信,我一年來勉強紮掙起來的心靈身軀,都被你一字一字打倒,我又躺在床上掩被痛哭!一直哭到窗外風停雲霽,朝霞照臨,我才換上笑靨走出這冷森的小屋,又混入那可怕的人間。
露沙!從那天直到如今,我心裏總是深畫著愴痛,我願把這淒痛寄在這封信裏,願你接受了去,伴你孤清時的懷憶。
許久未痛哭了,今年暑假由山城離開母親重登漂泊之途時,我在石家莊正太飯店曾睡在梅隱的懷裏痛哭了一場。因為我不能而且不忍把我的悲哀露了,重傷我年高雙親的心;所以我不能把眼淚流在他們麵前,我走到中途停息時才能盡量地大哭。梅隱她也是漂泊歸來又去漂泊的人,自然也嚐了不少的人世滋味,那夜我倆相伴著哭到天明。不幸到北京時,我就病了。半年來我這是第二次痛哭,讀完你《寄天涯一孤鴻》的信。
我總想這一瞥如夢的人生,能笑時便笑,想哭時便哭;我們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大概可哭的事比可笑的事多,所以我們的淚泉不會枯幹。你來信說自涵死你痛哭後,未曾再哭,我不知怎樣有這個奢望,我覺你讀了我這封信時你不能全忘情吧!?
這些話可以說都是前塵了,現在我心又回到死寂冷靜,對一切不易興感;很想合著眼摸索一條坦平大道,卜卜我將來的命運呢!你釋念吧,露沙!
我如今不令過分的淒哀傷及我身體的。
晶清或將在最近期內赴滬,我告她到滬時去看你,你見了她梅窠中相逢的故人,也和見了我一樣;而且她的受傷,她的畸零,也同我們一樣。請你好好撫慰她那跋涉崎嶇驚顫之心,我在京漂泊詳狀她可告你。這或者是你歡迎的好消息吧!?
這又是一個冬夜,狂風在窗外怒吼,卷著塵沙撲著我的窗紗像一個猛獸的來襲,我驚懼著執了破筆寫這瀝血滴淚的心痕給你。露沙!你呢?也許是在睜著枯眼遙望銀河畔的孤星而咽淚,也許是擁抱著可愛的萱兒在沉睡。這時候,嗬!露沙!是我寫信的時候。
一九二六,十二,二十五,聖誕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