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以後,暑假裏,我由燕北繁華的古都,回到娘子關畔的山城。假如我尚有記憶時,真不信我歡樂的童年過後,便疾風暴雨般橫襲來這許多人間的憂愁,侵蝕我,摧殘我,使我終身墓葬於這荒塚寒林之中。此後隻有在一縷未斷的情絲上,回旋著這顆迂回而悲淒的心,在一星未熄的生命餘焰裏,揮淚瞻望著隕落的希望之星,和不知止於何處的遙遠途程。這自然不是我負笈千裏外所追求的,又何嚐是我白發雙親倚閭所希望的。然而命運是這樣安排好了,我雖欲掙脫終不能掙脫。
這八年中,我在異鄉沉醉過,歡笑過,悲愁過,痛哭過,遍嚐了人間的甜酸辛辣;才知道世界原來是這個罪惡之藪,而我們偶然無意中留下的鴻爪,也許便成了一種懺悔罪惡的遺跡。恍惚迷離中,一切雖然過去了,消逝了,但記憶磨滅不了的如影前塵,在回憶時似乎尚可得一種空幻的慰藉。
黃昏的燈光雖然還燃著,但是酒杯裏的酒空了,夢中的人去了,戰雲依然深鎖著,灰塵依然飛揚著,奔忙的依然奔忙,徘徊的依然徘徊,我忽然踟躇於崎嶇荊棘的天地中,感到了倦旅。我不再追求那些可憐的夢影了。我要歸去,我要回到母親的懷裏,暫時求個休息去。我倦了,我想我就是這樣倒下去,我也願在未倒時再看看我童年的搖籃,和愛我的雙親。
紮掙著由黑暗的旅舍中出來,我拂了拂衣襟上的塵土,撫了撫心上的創口,向皎潔碧清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後,踏著月色獨自走向車站。什麼都未帶,我不願把那些值得詛咒,值得痛恨的什物,留在身畔再係絆我。就這樣上了車,就這樣刹那間的決定中拋棄了一切。車開行了,深夜裏像一條蜿蜒在黑雲中的飛龍,我倚窗向著那夜幕、莊嚴神秘的古都慘笑!慘笑我百戰的勇士逃了!
誰都不曉得,這一輛車中載著我歸來,當晨曦照著我時,我已離開古都有八百裏,漸漸望見了崇嶺高山,如笏的山峰上,都戴著翠冠,兩峰之間的瀑布,響聲像春雷一般。醒了,我一十餘載的生之夢,這時被澗中水聲驚醒了!禁不的眼淚流到我久經風塵的征衫!為了天塹削壁的群山,令我回想到幼年時經過的韓信嶺,和久無音信的珊姐和夢雄。
下了火車,我雇了一隻小驢騎到家;這比什麼都驚奇,我已站在我家的門口了。湖畔一帶小柳樹是新栽的,晚風吹拂到水麵,像初浣的頭發,那邊上馬石前,臥著一隻白花狗,張著口伸出血紅的舌頭,和著肚皮一呼一吸的,正看著這陌生的旅客呢!我把小驢係在柳樹上,走向前去叩門,我心顫動著,我想這門開了後,不知將來的夢又是些什麼?
到家後三天,家中人知我心境憂鬱,精神疲倦。父親愛憐我,讓我去冠山住幾天,他和小侄女蔚林陪著我。一個漂泊歸來的旅客,乍承受了這甜蜜的溫存和體貼,不覺感極涕下!原來人間尚有這塊園地是會使我幸福的,驕傲的。上帝!願永遠這樣吧!願永遠以這偉大的慈愛撫慰世上一切痛苦失望中歸來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