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司菲爾路76號曾經在我的作品《旗袍》中出現,沙遜大廈、蘇州河、六大埭和八大埭,以及提籃橋。我要如何將舊上海用我的筆複原,我要如何描摹《捕風者》中的三個女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人生路線卻有著相同的信仰,她們一個又一個堅定地倒下,像一張隨風飄落的梧桐葉片,如此靜美。
這是一九四〇年代的上海,我多麼願意生活在那個年代。即便矯情我也要號啕大哭,為如花的女人曾經的青春、愛情、理想,和無盡的憂傷。
洶湧而來的人間雜事——《在人間》創作談
好多年前,我喜歡一個人躲在閣樓看碟。我一直以為閣樓會給人一種安全感。我就蜷縮在那小小的空間裏,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生活。我把黑夜當作白天,清晨從中午開始。在閣樓裏,我披床單,也披大衣和棉被,瞌睡了就沉沉睡去,醒來了就繼續看碟。那些碟中男女的人生紛至遝來,讓我覺得無比新奇與興奮。
現在,我仍然能清晰地記起《美麗人生》的每一個章節,這個電影告訴我,人生本來就充滿淒苦。流著淚的人生不是太苦,笑著痛的人生,那才叫明亮、堅強與美好。希望盡管薄如蟬翼,但是始終都在每一個清晨降臨時,通過一聲聲鳥啼告訴我。我選擇大步走路,大聲說話,大口喝酒和吃飯,以及適度的奔跑和寫作。
我熟知城市和農村的每一個章節,所以我知道一個被生活壓迫的人,會變得沉默。同樣,一個對生活有著無限看法,話特別多的人,必定是不如意的。
如意的人生,是恬淡,是從容,是寵辱不驚,以及寧願穿白襯衣受涼而不願意披上麻袋取暖的心態。王朝的形象,在我的腦海裏日漸清晰,他有愛有恨也有無奈,就在他不知道如何掙紮的時候,生命走到終點。就像我們,待到把路走完的時候,會發現好多事沒有交代、完成,或者重新整理。我們的人生,畢竟不是電腦文件,不是磁盤,可以重新安排。我們的人生,最多隻是一條拋向了遠方的草繩,有時候堅固如鐵,有時候卻很容易斷裂。
黃花苗和王朝其實是同類,為了死去的丈夫在地下可以安眠,為了三個女兒像風一樣的順利成長,她必須啞口無言地承受。她唯一的信念就是:活下去。然而,當有一天她爆發的時候,她的語言像黃河決堤,委屈、無奈、憤怒滾滾而下。但是最後,她選擇的是友善,以溫暖的方式,送王朝走完人世的最後一程。而她自己,以及大炮、二傻和三軍,還有更長的路,需要去走。
我知道,我的那些農民朋友,那些下崗的朋友,那些表情暗淡人們,有著各自的人生。不精彩,但是也有歡笑;不風光,但是也有追求。在這短短的人世間,他們被雜事包圍。我相信每個人都是有理想的,即便是一隻鳥,它也有著飛天的理想。我的辦公室裏,有空調,有熱水,有一切辦公設備,大樓裏生活設施完善。我每天麵對電腦,看稿編稿也寫稿,目光卻必須飛離大樓以外,抵達別處的空間。我知道黃花苗想去的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我們也是,路上的人也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也是,四麵八方湧向城市的人也是。
在湧入城市以前,他們的人生,也是各有精彩。
我比較喜歡鐵道線,是因為我認為火車裏裝著的是一車的人生,火車外是一個又一個的人生站台。我比較喜歡小城,是因為我覺得這就如同喜歡閣樓一樣,小,是安全的,也是靜謐的,現世安穩的。我妻和我女兒,我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她們生活在老家小城。我必須每周用一小時的時間,乘坐火車奔向小城。有時候在動蕩的車廂裏,我覺得自己就像韓國電影中的業務員或小職員,背著一隻包,似睡非睡。而那些表情漠然的人們,都不知道自己和一車皮的人間雜事一起,在滾滾的轟鳴聲裏,在時間的隧道裏,慢慢老去。
在時光被削磨的聲音中,我們忘了喊痛。小說家的筆力總是有限,無法完成人生狀態的最佳描摹。但是不管怎麼樣,被洶湧而來的人間雜事包圍,是我們生活的本真。我們其實都是小說中的黃花苗,黃花苗是蒲公英的別稱,隨風遊蕩必定是為了生活,落地生根也必定是為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