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肅然,怔怔相望,欲言又止。
沒多久,他的小魚就走了,臨走之時未說道別。楊逸也沒有留她,他知道小魚的性子,隻要她想走,什麼都攔不住。
楊逸看了眼被割斷的發,愁腸百結。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起初見時她那副孱弱不堪的模樣,多像一條可憐無助,隻能任人宰殺的魚。
他心生憐憫,護她在懷,不管事世如何,他隻想做她的英雄,而明天或是最後一次逞英雄的機會。想著分離,他便痛了,朝著影子自言自語,喃喃半晌,他又故作輕鬆地聳肩輕笑,道:“隻要活著就好,反正飲得同樣的水,淋得也是同樣的雨……隻要她活著就好。”
***
子時三刻,阿五回到帳中,半路上她已經脫去那身粗服,精心整了衣裳,似乎知道宋灝在裏頭。
幽幽燭燈照亮方寸,宋灝一手支額坐在椅上,側臉隱晦不明。阿五沒心思去哄,一如往常坐下,自顧自地斟上杯茶。
茉莉香氣清雅,衝淡了一股鐵繡似的味道。她淺抿小口覺得濃了,便倒去一壺,重沏。
“你去哪兒了?”
低沉嗓音幽然而來,七分怒意三分怨,他還是將她視作掌心裏的鳥,不論做什麼都要過問。
阿五輕笑,聲若蚊蠅。她想,難道他不知他們早已貌不合、神也離,隻剩一副空架子。阿五不想與之爭辯,斟上杯香茗小心端到他麵前。
宋灝僵著臉,杯盞落下,他一抖,異常警惕。他就像被人打過的貓豎起了毛,而阿五就是那個伸手打他的人,他看她的眼神似憤似怨。
“何必呢?”阿五歪著頭,唇角含了一絲歎,“半世風華全都給了你,何必弄得像我欠了你般。”
宋灝不答,薄唇漸漸收緊,臉上又刷了層厚漿。過了半晌,他像是鼓足了氣,冷聲而道:“你是我花五十兩買來的,賣身契我還留存至今。”
話到此處,他從袖中拿出了當年那張賣身契,一張黃紙破爛得快碎了。
阿五似有反感,眉頭蹙得緊,她側身,移了目光,故意躲開他的眸子和那張半爛的契。
“陛下莫非忘了,當初阿五與您說過,我們之間不過是交易,各取所需,之後兩不相欠。”
“交易?”宋灝嗬嗬笑了兩聲,“你我相識十餘載,豈是一句兩不相欠可以抹去?”
他厲聲而道,到了話尾突然像斷了弦的琴,刺耳過後成了軟而無力的顫音。頭一遭,他在她麵前痛得這般醒目,唇色泛白,渾身發顫,眼中盡是難言的哀怨。
阿五垂眸,斂起冰冷之色,回想這十餘年,偶爾某個時候,她還是動了心顫,可惜那時的宋灝不懂,對他而言男兒多豔色無可厚非,不明白天底下女子最想要的是什麼。他明白得太晚了,說得也太晚,一切都來不及了。想著,阿五莞爾,眉間媚氣橫生。
“陛下想怎樣呢?再把我關上個十年?”
話音軟綿,嬌柔萬千。宋灝知道她是怒了,在他麵前,她的喜怒哀樂模糊不堪,笑不等於高興,這媚也不等於喜歡。直到如今,他才明了。
宋灝斬釘截鐵地回她:“不會,我會封你為皇後,我的天下便是你的天下。”
阿五一聽,兩眼發亮,似乎動了心,然而他把手伸來,她卻避開了,留他個側影漠然說道:“陛下,時候不早,大戰在即,還請陛下早點歇息。”
這話如刺,硬生生地將他的手蟄了回去。
茶未涼,人情已冷。宋灝不自覺地握拳垂下,思忖許久,他實在找不到賴著的借口,也不知能和她說什麼。最後,他離了此處,走前故意將賣身契留在案上,好似要提醒阿五,她是誰的人。
阿五無意回眸,看到案上之物不由心頭一揪,緊接著便痛了,仿佛一眨間回到那年四月,她呆在冰冷的籠子裏,默默等待買她的人。
無助且恐慌,想要逃跑卻又思念遠在千裏的胞弟。那時的她真是生不如死。
恨意湧來,湮滅了苦痛,阿五一把抓起案上契約揉了個粉碎,灑落下來的紅印就好像處、子落紅,沾到她的素裙上,怎麼也撣不掉。一狠心,阿五撕扯了半截裙擺,裂帛之聲恰似宴後小築內那一聲淒叫。魂遊虛夢,她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紀毀在了他的手裏。
他是她的恥,可他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