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汀,是命運悲慘的好媽媽,而那個旅店的女老板,則是縱欲無度、貪得無厭的壞媽媽。
沙威是偏執、粗暴、沒有人情味的壞爸爸,冉阿讓則是溫暖而具有偉大犧牲精神的好爸爸。
冉阿讓是《悲慘世界》中最觸動人心的人物,而這種具有偉大犧牲精神的平民形象,在雨果的重要小說中一再出現。譬如《巴黎聖母院》中的敲鍾人加西莫多,《九三年》中的郭文。特別是後者,作為革命派的郭文捕獲了保皇派侯爵郎特納克,但卻因郎特納克救過三個孩子,而放過他,卻將自己送上了斷頭台。
由此可以看到,這些形象有共同點:被迫害,但有偉大的人格,為救孩子,甘願赴死。
我想,這是雨果處理自己內心許多情結,特別是俄狄浦斯情結的一種方式。依靠這樣的想象,雨果自己內心的罪惡感得以一定程度上的消除。
很多人可能看了我這句話會反感,會說,寫了這麼多部偉大作品的作者,他內心有什麼罪惡感,他的人格一定很偉大。
事實是,若論品格,雨果的品格不靠譜。我的文章一再寫,若無覺知,人生就是一場輪回,成年的命運,是童年命運的自動輪回。雨果的童年是悲慘世界,他的成年又如何?
他的成年生活有兩個脈絡。一個脈絡是,他永遠不斷地在找年輕女人的新鮮肉體,甚至,他還搶了自己兒子的情人。
另一個脈絡是,他組建的家庭,比自己原生家庭都不如。他的孩子們的命運,遠比他的命運悲慘。他有四個孩子,兩兒兩女,兩個兒子和他最鍾愛的女兒都先他而死,另一女兒,因失戀而精神失常,並在精神病院度過餘生。
失戀而精神失常的女兒,與畢生都在尋找年輕女人的新鮮肉體的雨果,以及雨果母親索菲的偷情,這三個故事放到一起,就可看到雨果家族對愛的匱乏。
特別是,雨果對情欲,簡直就像是掠奪。作為父親,他是冉阿讓的反麵。冉阿讓將珂賽特讓給馬呂斯,而自己傷心至死,而雨果卻是搶了兒子的戀人做自己諸多情人中的一個。
可以想象,雨果對母親也是匱乏感和索求感的結合。那麼,他如何處理人類的一個原罪—兒子與父親競爭母親?
雨果的方法,就是在小說中一再塑造冉阿讓這樣的形象。冉阿讓是理想父親,寬厚,有無私的愛,他徹底處理了自己心中的仇恨與嫉妒,他簡直就像是基督。神父點燃了他對愛的信心,而他將自己變成了上帝的絕對仆人。有這樣的父親,兒子根本無須競爭。
雨果在《悲慘世界》中,用更多筆墨描繪了1832年的法國小革命。馬呂斯和他的青年學生戰友們,不惜自己的生命,向僵化的、嚴重不公平的權力體係開戰,而他們,其實卻是權力體係中大人物的兒子們。
這裏麵有真實的正義。同時,也可以說,這也是處理俄狄浦斯情結的一種方式。父權,不等於政權嗎?特別是皇權、王權,因為它權力上的絕對化,其臣民失去存在的資格,所以容易導致嚴重的對立。
雨果讓沙威做當時巴黎的權力體係的一個代表,是一個或有意或無意的妙筆。由此,粗暴而僵硬的父親形象,就與僵硬而不公平的權力形象,結合到了一起。
一個社會的家庭結構,從整體上看,是這個社會的權力結構的縮影。所以,向權力結構開戰,也是向家庭結構開戰。
不過,開戰從來都不是好辦法,雖然開戰會震蕩乃至摧毀一個腐爛而僵死的體係,令新體係作為一個新生命而誕生,然而,若家庭結構或人心不變,隻不過又是一個輪回。並且,很容易就像雨果的家庭一樣,是越來越可怕的輪回。
雨果也洞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雖然同情弱勢群體,但他從來不鼓吹暴力與戰爭。他所在的時代,法國不斷爆發革命,共和國和帝國不斷輪回,但革命未發生時,他不鼓吹革命;革命發生,但被原有權力體係折磨時,他不遺餘力地保護那些革命者。
這種融合,或者說人道主義精神,閃耀在他每一部小說中,這是真正的魅力所在,而不是故事與情節。
李安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講了兩個版本的故事,真實的故事很殘酷,而電影講的是派幻想出來的一個故事,用來安慰自己,也保護自己的心不至於破裂。
依我的分析,你也可以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中看到兩個版本的故事。
那麼,你相信哪一個?
我會說,兩個都是真實的。派漂流故事的奇幻版和雨果的冉阿讓,之所以能如此打動人心,是因為我們人心中渴望這一部分,它不是虛幻地打動人,而是可以真實地療愈一個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