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甄士隱一家的榮枯以賈雨村迎娶嬌杏而作了一個終結,這段榮枯雖小,卻是無數富貴世家的縮影。正謂“真不去,假焉來”,作者旋即展開了關於賈府的畫卷。
作者沒有采取平鋪直敘的方式,而把介紹賈府大家族的任務交給了旁人冷子興,由其演說榮國府。由於賈府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道來,就會使人感覺味同嚼蠟。借用冷子興之口,既避免了囉唆之嫌,節約了篇幅,又突出了主次先後之分。因此,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過程中,作者先讓其敘及賈敏之死,帶出賈府外戚,加快了林黛玉進榮府的節奏。隨之,榮府的主要人物在冷子興的口中逐漸露出冰山一角。賈雨村的正邪兩賦論為《紅樓夢》中的各色人等埋下了鋪墊:聰俊靈秀之人有之,乖僻邪謬之人有之;情癡情種之人有之,濫淫好色之徒有之;逸士高人有之,庸人蠢物有之……
此回還極力強化了甄家之寶玉,與賈家之寶玉遙相照應。兩個寶玉既相互輝映,又有本質之別,小說的下半部會有所敘及。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隻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隻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麵稟,省得亂跑。”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個個都驚慌,不知何兆。
那天約二更時,隻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貫湖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門前過去,因見嬌杏(“僥幸”的諧音)那丫頭買線,所以他隻當女婿移住於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歎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托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慫恿)成了,乘夜隻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家無話。
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隻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病去世,雨村便將他扶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偶因一著巧,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中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情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麵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曆年做官積下的些資本並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遊至維揚(揚州)地麵,因聞得今歲鹽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科舉製度中殿試一甲第三名),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禦史,到任方一月有餘。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隻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係鍾鼎(即鍾鳴鼎食,貴族的豪奢排場)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隻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隻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隻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歎。
且說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對家塾教師和幕僚的敬稱,又稱“西席”),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隻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表示即將到某一時刻;轉眼)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製(古人父母或祖父母死後,嫡長子或嫡長孫要守孝三年,閉門讀書,謝絕世務)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
這日偶至郊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繞、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yuán,城或牆)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破舊對聯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刹(chà,佛教的寺廟),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觔鬥來的亦未可定,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看時,隻有一個龍鍾老僧在那裏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意欲到那村肆(商店)中沽(gū,買)飲三杯,以助野趣,於是款步行來。方入肆門,隻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舊日在都中相識。雨村最讚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且盤桓(逗留,桓,huán)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麵說,一麵讓雨村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閑談漫飲,敘些別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