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這一回寫的是一個小人物——劉姥姥,雖然她身份卑微,看似可有可無,但她是賈府榮辱興衰的見證人和親曆者,閱讀時不可忽略無聞。劉姥姥曾三進榮國府,與賈府結下了不解之緣。這次的“初進”為巧姐的歸宿埋下了千裏伏線。
通過劉姥姥之眼,作者借筆帶出了一段關於鳳姐的家常正傳,其房室起居之器皿盡顯奢華之氣,暗合了鳳姐喜好珍玩奇貨的特性。在鳳姐與劉姥姥的簡短對話中,劉姥姥那不經修飾、不加遮掩的村言俗語,給讀者呈現出一個淳樸、風趣、含羞忍恥的村野老嫗形象。
題曰: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
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xiā,吸飲)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係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隻覺冰涼一片粘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撚。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麵,不敢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隨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晚飯,過這邊來。
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內褲)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麼故事了?是那裏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說著寶玉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方,羞的襲人掩麵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情。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理,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暫且別無話說。
按榮府一宅中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個;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裏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疏遠的親戚關係),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且聽細講。
原來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那時隻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得知有此一門連宗(指同姓而無宗族關係的人認作本家)之族,餘者皆不認識。目今其祖已故,隻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
王成新近亦因病故,隻有其子,小名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兩個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嶽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隻靠兩畝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來養活,豈不願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
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閑尋氣惱,劉氏也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乃勸道:“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你皆因年小的時候,托著你那老人家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隻可惜沒人會拿去罷了。在家跳蹋(俗語,頓足、跳腳,形容著急發怒,沒辦法的情狀)會子也不中用。”狗兒聽說,便急道:“你老隻會炕頭兒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
劉姥姥道:“誰叫你偷去呢?也到底大家想方法兒裁度,不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咱家來不成?”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不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作官的朋友,有什麼可想的?便有,也隻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
劉姥姥道:“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靠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俗語,充硬氣之意),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爽快,會待人,倒不拿大(擺架子)。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隻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劉氏一旁接口道:“你老雖說的是,但隻你我這樣個嘴臉,怎麼好到他門上去?先不先,他們那些門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沒的(無端地,無緣無故地)去打嘴現世(出醜、丟臉)。”
誰知狗兒心裏最靈,聽如此一說,心下便有些活動起來,又聽他妻子這番話,便笑接著道:“姥姥既如此說,況且當年你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試試風頭再說。”劉姥姥道:“噯喲喲!可是說的啊,人雲‘侯門深似海’,我是個什麼東西,他家人又不認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
狗兒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個法子:你竟帶了外孫子板兒,先去找陪房(舊時女子出嫁從娘家攜至夫家的仆人)周瑞,若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瑞先時曾和我父親交過一件事,我們極好的。”劉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隻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拋頭露麵)去,倒還是舍著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麵,也不枉我一生。”說畢,大家笑了一回,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訓了幾句。那板兒才五六歲的孩子,一無所知,聽見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於是劉姥姥帶他進城,找至寧榮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隻見簇簇的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蹭到角門前。隻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隻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他一會,便問:“那裏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瞅睬(答理),半日方說道:“你遠遠的在那牆角下等著,一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內中有一老年人說道:“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大爺已往南邊去了。他在後一帶住著,他娘子卻在家。你要找時,從這邊繞到後街上後門上去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