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作者善於用詩詞曲賦來刻畫人物性格,《葬花吟》無疑是這方麵的傑作。詩歌仿效歌行體的形式,用通俗淺顯的詞句寫出了黛玉對自己悲苦身世的哀歎。全詩以花喻人,憐花就是憐自己,在鮮花的凋零中黛玉看到了自己的未來。《葬花吟》抒寫了對人情冷暖的憤慨,對生命的珍愛,對世道滄桑的感受,對險惡的生活環境的體驗,寫出了黛玉孤傲不屈的高潔品格。全詩寫得哀婉淒惻,如泣如訴,雖然彌漫著消極傷感的情緒,但仍有一股抑塞不平之氣,是《紅樓夢》最富情感的優秀詩篇。
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隻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方轉身回自己房中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歎,且好端端的不知為著什麼,常常的便自淚不幹。先時還有人解勸,或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委曲,得用話來寬慰。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了,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去理他,由他悶坐,隻管外間自便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膝,眼睛含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二十四節氣之一,在端午前後)。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jiàn)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閨中更興這個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的,都用彩線係了。每一顆樹每一枝花上,都係了這些物事。滿園裏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在園內頑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隻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兒,才走開。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裏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無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去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麵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xiān),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頑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隻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隻聽滴翠亭裏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麵俱是遊廊,蓋在池中水上,四麵雕鏤槅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裏細聽,隻聽說道:“你瞧瞧這絹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隻是揀的人,你就不謝他麼?”那一個又說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男主人)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話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起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隻顧說話,恐怕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來,見咱們在這裏,他們隻當我們說閑話兒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麵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槅子,見我在這裏,他們豈不臊了?況且才說話的聲音,大似寶玉房裏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qiào)’的法子。”正想著,隻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一麵說,一麵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隻聽寶釵如此說著又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裏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裏蹲著弄水頑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裏頭了?”一麵說,一麵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裏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麵說一麵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裏,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小紅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便聽見了,管誰筋疼(不相幹),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小紅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那林姑娘嘴裏又愛刻薄人,心裏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漏了,可怎麼樣呢?”二人正說著,隻見文官、香菱、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隻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