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1 / 3)

【導讀】

“劉姥姥進大觀園”是我們現在經常用到的一句俗語,它形容沒有見過世麵的人那種令人發笑的舉措。此回寫的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故事。

劉姥姥的到來給賈府帶來了無限樂趣,眾人捉弄她,拿她取笑,她也就甘願扮演起滑稽角色來。她被鳳姐插了滿頭的野花,卻自我解嘲說要當個“老風流”;鴛鴦和鳳姐用不伏手的筷子讓她夾鴿子蛋,又惹得眾人捧腹大笑,因此鴛鴦稱她為“女清客”。劉姥姥的逗人開心並非她年老糊塗,恰是她的精明之處,在這種精明的歡樂之中有難言之悲。當她在鏡子中看到滿頭野花的“另一個”老婦人形象時,便指責她“你好沒見世麵,見這園裏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由此,我們可知隱含在劉姥姥自輕自賤的背後是生活的辛酸,劉姥姥來賈府的真實目的不外乎就是求得賈府主子們的賞賜。所以,她不得不以作踐自我的方式來替眾人解悶。劉姥姥這個小人物的形象在社會生活中具有普遍的意義。

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隻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吧,立等你說話呢。”

寶玉來至上房,隻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姊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寶玉因說:“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賈母聽了,說“很是”。即命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裏吃。”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李紈清晨起來,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隻見豐兒帶了劉姥姥板兒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很。”李紈笑道:“我說你昨日去不成,隻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豐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幾恐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著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李氏便命素雲接了鑰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廝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命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的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著似的,仔細磞了牙子。”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便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裏麵,隻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隻見五彩灼,各有奇妙。念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後鎖上門,一齊才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性把船上劃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複又開了,色色的搬了下來。令小廝傳駕娘們到船塢(wù,四麵高而擋風的建築物)裏撐出兩隻船來。

正亂著安排,隻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隻當還沒梳頭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麵說,一麵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裏麵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於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姥姥也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麵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作個老風流。”

說笑之間,已到沁芳亭上。丫鬟們抱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欄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閑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裏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兒進這園裏一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聽說,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神仙托生的罷。”賈母、眾人都笑了。

賈母歇了歇,又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隻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砌的甬路。劉姥姥讓出路來與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走土地。琥珀拉著他說道:“姥姥,你上來走,仔細蒼苔滑倒了。”劉姥姥道:“不相幹的,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隻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沾了泥。”他隻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底下果跴(cǎi,“踩”的異體字)滑了,咕咚一跤跌倒。眾人都拍手哈哈大笑。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他來,隻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頭們捶一捶。”劉姥姥道:“那裏說的我這麼嬌嫩了?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聽說,便命一個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是那個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裏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裏船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船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高幾,我想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隻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麵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說笑一會,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裏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鳳姐兒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裏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色折枝的花樣,也有流雲百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匹出來,作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

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嘴(耍嘴皮子;吹牛)。”薛姨媽等都笑說:“憑他怎麼經過見過,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罷。”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鳳姐兒道:“這個名兒也好聽。隻是我這麼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賈母笑道:“你能夠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隻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鬆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

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鳳姐兒一麵說話,早命人取了一匹來了。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兒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戶。”鳳姐答應著。眾人都看了,稱讚不已。劉姥姥也覷(qū,眼睛合成一條細縫)著眼看個不了,念佛說道:“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的襟子拉出來,問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的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呢,竟連這個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賈母道:“再找一找,隻怕還有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再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添上裏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黴壞了。”鳳姐忙答應了,仍令人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