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章 幽淑女悲題五美 吟浪蕩子情遺九龍??(1 / 3)

【導讀】

從本回至第六十九回寫的是賈府外戚——尤氏姐妹在賈府香消玉殞的故事。寧國府的最高長輩賈敬去世了。身為孝子的賈璉卻殯喪期間對尤氏姐妹百般挑逗。這和賈府標榜的忠孝節義、詩禮傳家是多麼不融洽呀!更甚的是,賈蓉與賈璉狼狽為奸,不顧居喪不能娶妻的律令,不顧家有悍婦、停妻再娶的種種不妥就暗下裏把尤二姐娶進了門,埋下了一個悲劇的禍根。

賈敬去世後,各項花費甚多,以至於寧國府連四五百兩銀子都無處可挪借。這與建“省親別墅”上的一擲千金的做派形成了天壤之別。可見,賈府的經濟危機已日甚一日,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了。

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fān)杠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麵使人知會諸位親友。

是日,喪儀焜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內中有嗟歎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比喻稍有一點知識而知識並不豐富,略有一點本領而本領並不高強的人)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喪禮與其奢侈而缺乏真情,不如簡約而真心悲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樞停放在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隻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隻有邢舅太爺相伴未去。

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塊(古時居父母之喪,坐臥在草墊上,枕著土塊。形容悲痛欲絕。藉,jiè),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在內親女眷中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裏。鳳姐兒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掙紮過來,相幫尤氏料理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隻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與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隻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隻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與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麼來了?你快與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語未了,隻聽得屋內嘻溜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那裏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有誰來救你。”寶玉連忙帶笑攔住,說道:“你妹子小,不知怎麼得罪了你,看我分上,饒他罷。”

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身後,摟著寶玉不放。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入屋內。看時,隻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春燕等正在那裏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與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寶玉笑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恐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頑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麼,越發道學了,獨自個在屋裏麵麵壁(麵對牆壁端坐靜修,也叫坐禪)呢。這好一會我們沒進去,不知他作什麼呢,一點聲氣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罷,或者此時參悟了,也未可知。”

寶玉聽說,一麵笑,一麵走至裏間。隻見襲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著一根灰色絛子,正在那裏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來,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麼呢?我因要趕著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鬧,因哄他們道:‘你們頑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裏靜坐一坐,養一養神。’他就編派了許多混話,什麼‘麵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他那嘴。”

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他打的結子,問道:“這麼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他們頑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那裏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裏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白事(喪事)方帶得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不值得做)。如今那府裏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著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的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為你想的到。隻是也不可過於趕,熱著了倒是大事。”說著,芳官早托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

因寶玉素習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隻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焙茗,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人客來時,叫他即刻送信;若無要緊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處來找我。”於是一徑往瀟湘館來看黛玉。

將過了沁芳橋,隻見雪雁領著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的,拿這些瓜果做什麼?不是要請那位姑娘奶奶麼?”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雪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他要問我,你就說我做什麼呢,就來。”

那兩個婆子答應著去了。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了甚麼來了,自己哭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鼎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若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爐擺出來。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兒木瓜佛手之類,又不喜熏衣服;就是點香,亦當點在常坐臥的地方。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連我也不知為什麼,二爺自瞧瞧去。”

寶玉聽了,由不得低頭內心細想道:“據雪雁說,必有原故。要是同那一位姊妹們閑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先輩去世的日子,也叫“忌日”)?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饌送去與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每逢春秋祭祀,向祖先進獻時鮮食品)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他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他煩惱鬱結於心;若不去,又恐他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其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鬱致病。”想畢,遂別了雪雁,出了園門,一徑到鳳姐處來。

正有許多執事婆子們回事畢,紛紛散出。鳳姐兒倚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麼?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若沒什麼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裏人多,你那裏禁得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寶玉笑道:“多謝姐姐惦記。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裏去,不知身上可大好些麼?所以回來看看。”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樣,三日好兩日歹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那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是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對他說不得的事,也隻好強紮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兒。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說畢,又說了些閑話,別過鳳姐,回身一直往園中走來。

進了瀟湘館院門看時,隻見爐嫋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裏搬桌子,收陳設呢。寶玉便知已經祭完了,走入屋內,隻見黛玉麵向裏歪著,病體懨懨(形容患病而精神疲乏。懨,yān),大有不勝之態。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寶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氣色倒覺比先靜些,隻是為何又傷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寶玉笑道:“妹妹臉上現有淚痕,如何還哄我呢?隻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凡事當各自寬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賤壞了身子,將來使我……”說到這裏,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咽住。

隻因他雖說和黛玉自小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死,卻隻是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麵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不想把話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的是為好,因而轉急為悲,反倒掉下淚來。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