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斷腸、(3 / 3)

這少年正是洛洪。

在紫雷天火殛體的一刹,他忽然證悟了那命中注定的百世輪回,千載塵緣。雖然前世之事破碎紛亂,勉強說來,隻是片片連不成完整故事的章回而已。然則對洛洪來說,能得憶起無定天河畔的次次頌經,回想得那一雙青瞳,已是足夠。

這一世,輪回已滿。

他隻消煉化這一身肉體凡胎,修成仙軀,白日飛升之後,即可脫離這百世千年以來的因果,重列仙班。這一世的青石雖然尚不知身處何方,但隨著他道行日深,神通初成,必會尋得她的下落。那時以他的宿識神通,定也能助她飛升羽化,重歸仙界。

洛洪深知但凡最後一世輪回,凶劫必大。然則他並不有疑飛升之局,因這早已是注定的機緣。塵世劫難再凶,也凶不到足夠扭轉乾坤、倒錯因果的地步。他惟一牽掛的,就是青石。

墜入濁濁塵世前,她方得脫體化形,修成仙體,神識威能俱未成形,又怎能如洛洪這般身具通玄手段,化解起輪回塵劫來舉重若輕,揮灑自如?雖說百世輪回修滿,她也會回返仙界,然則這當中諸般苦楚,那是必不會少的。

漫漫官道,前無盡頭,後無來處。洛洪極目眺去,方圓數十裏之內,除他之外,再無隻人匹馬。惟有胡笳數聲隱約從遠處飄來,又落於遠處。

洛洪微微苦笑。自來他隻是聽聞西域荒涼艱苦,人丁稀少,此次親身踏足,才深知‘古道、西風、瘦馬’是何等貼切。

洛洪略歎一口氣,又舉步向前行去。與那前世因果一起悟出的還有許多仙法神通,可惜非有莫大神力,難用通玄法門。洛洪此身隻是肉體凡胎,一身濁氣尚未盡褪,又哪裏稱得上有什麼道行?認真說起來,他此刻體魄也不過比洛陽那些**風月的貴胄子弟強些而已。那些勉強能用的仙術道法,僅能使他免去寒暑之侵、不受風沙之擾。

前方再有一百多裏,即是劍壺關,出關之後,即算離開了本朝疆域。雖然本朝在更西之處另設有兩個都護府,然則西陲地域廣大,這數千裏疆土仍是異族蠻荒的天下。

劍壺關外,仍需有萬裏之遙,才是傳聞中‘金城千重,玉樓十二,左帶瑤池,右環翠水’的昆侖玄境。

自來福地洞天,必有真人修行。洛洪此去昆侖即是要覓師訪道,求那餐風飲露、煉氣修真的法門,以使肉身煉成仙胎,終得羽化飛升。

從洛陽行到劍壺關前,洛洪足足用去兩月時光。他也不購買騾馬代步,一路安步當車,緩緩西行。

其時雖是太平盛世,但路途上也多凶險,特別是如洛洪這樣的單身旅人就更是如此。不過此時洛洪悟通前世,神通已然初顯,無須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趨利避害,一路自然太平無事。況且這一路上看盡眾生浮沉,於他也算是一種修行。

這一帶雖是關內,但也是馬賊猖獗之地。此刻官道上惟有洛洪一人,方圓數十裏皆為平川,毫無躲藏之處。不過洛洪心念一動,已知向前不遠即可得食宿,出關後更是一片坦途,直達昆侖妙境。

洛洪精神一振,一路向前行去。這一走,直從上午走到黃昏,才遙遙望見遠方雲霞處升起一縷炊煙。他心頭一喜,加快了腳步,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遙遙望見一根高杆,杆頭掛著一麵招客旗,旗邊已是破爛不堪。

旗上繡著四個大字:龍門客棧。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客棧名字如此響亮,那高高的旗杆下卻隻有前後三間低矮土房,另有一間單獨小房,也不知是茅房還是貯室。客棧正堂狹小,連多一些的桌椅都放不下,兩張八仙桌被擺在了門外。北地風大沙重,不論是何季節,都難象江南水鄉那般在戶外飲宴。

可見這客棧如何之小。

洛洪搖頭歎息,但有口茶水有杯淡酒總是好過路邊歇宿。是以他仍向客棧行去。

龍門客棧中此刻一個客人也沒有,櫃台後站著掌櫃,後廚中掌櫃娘子在忙碌,廳堂中則立著一個打雜跑堂的少年。掌櫃是個滿臉堆笑的中年胖子,那少年倒是出乎洛洪意料,生得眉清目秀,衣衫潔淨,接人待物伶俐得體,行藏言談頗有靈氣,全不似西北地域那些粗糙人物。

洛洪在店中坐定,隨意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色,又要了一壇酒,慢慢自斟自飲起來。

此時的西域戈壁,一旦入夜即是寒氣侵人。客棧外風沙又起,漫天的黃沙呼嘯而過。斜陽已漸漸隱沒於遠方的地平線下,西半邊的天空盡是火紅雲霞,東半邊的天空則已掛上一彎新月。

正是月在天外,日在月西。

洛洪怡然坐在向著店門的位置上,全然不在意撲麵而來的風沙,隻是凝望雲霞,細細地品著杯中酒。

“客官,晚上風沙大,要不要小的給您把店門關起來?”跑堂的少年湊上來問道。

洛洪又望了那少年一眼,益發覺得他聰明靈秀,不該畢生埋沒於這等荒野小店之中。他沉吟片刻,向店門外一指,道:“你看這莽莽風沙,斜陽如血,這才是塞外風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鐵血漢子的戈壁荒原。小兄弟,既然你生在此地,自然得有所作為,才不枉了來這世間一回啊!”

少年賠笑道:“小人自幼父母雙亡,全仗掌櫃收留,才能夠苟活到現在。現在小人既有居處,衣食也無憂,哪還敢奢求什麼呢?”

洛洪搖了搖頭,歎一口氣,道:“唉,癡迷不悟,癡迷不悟,倒是可惜了你的資質。”

此時那掌櫃似是覺察到了什麼,一路小跑過來,堆起笑臉問道:“客官,小店的菜色您可還滿意嗎?”

那少年臉色微微一變,似是怕掌櫃責罵,當即悄悄退入了後堂。

洛洪看了看掌櫃那張市儈而油滑的臉,眉頭微皺,隻是揮了揮手,道:“還可以。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

掌櫃滿臉堆笑,唯唯諾諾,回到了櫃台後,又劈哩叭啦地打起算盤來。

洛洪正襟端坐,迎著撲麵而來的風沙,鬢發飛揚。他手指以奇妙的節奏微微顫動,杯中的烈酒開始不住盤旋,到得後來,不止形成一個深深旋渦,旋渦中心中還升起一條小小酒柱。小酒柱騰挪翩然,上升時象遊龍升空,下落處似蛟龍探水,。

在西天最後一線紅雲散去之時,洛洪忽然長身站起,將杯中酒潑灑於地,暗自禱道:“我今世即要了卻塵緣,重返仙界。一切前因後果、因緣糾葛,盡在此杯酒中了卻!”

北地多鐵血。

此時雖已全黑,然則朔風如鐵,飛沙如刀,店頂的招客旗裂裂作響,這四野無人的荒漠客棧,一時間竟也充斥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洛洪心頭豪氣上湧,他擲掉手中小杯,改而抓起一隻大碗,倒了滿滿一碗烈酒,仰首一口幹了。

酒入口如刀,其味雖劣,然則勁道極足,恰合了洛洪此刻心境。

“痛快!”洛洪忍不住讚歎一聲,如此豪飲可是他平生未有之事。西北酒漿之凶之烈,又遠非中原一帶講究厚醇綿密、餘味悠長的酒可比。

洛陽誰家,行著酒令,溫著花雕,偎翠依紅?

都是浮生如夢。

他又抓起酒壇,就要再倒上一大碗酒。

古人豪爽,遇事必浮三大白。洛洪這才飲了第一碗,又算什麼?

酒壇在提起的刹那,忽似重了幾十斤,洛洪手一軟,拿不住酒壇,又讓它重重地跌回了桌上。

洛洪輕咦一聲,頗覺奇怪,又伸手去拿酒壇,就在此時,他忽然感覺到地動山搖,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在地。洛洪心下大驚,能夠引發如此強烈地動的,若非得道真人,就是罕見靈獸。不論是仙是靈,既然來到左近,他怎會一無所覺?

洛洪心中疑惑之際,忽然發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那麼真切起來。他眼角餘光掃到了桌上擺放的一盆湯,當下悚然一驚!

那湯擺放得四平八穩,湯麵上一朵厚重油花正緩緩化開,分毫沒有波光漣漪。

原來非是天動地搖,而是洛洪自己站立不穩。

直至此時,一陣眩暈襲來,洛洪隻覺眼皮有千鈞之重,漸漸垂落下去。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全仗手扶八仙桌,這才沒有倒下。

洛洪身體倦乏無力,然而心頭一片雪亮,知這酒中必有玄虛!

不過此前洛洪已然算過吉凶,知道雖錯投黑店,不過是小小劫難一場,因此並不驚慌。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掐指頌訣,就要驅除的藥力。雖然他此刻並無任何仙力道行,不過驅除藥性還是輕而易去,藥性過後召兩個丁甲鬼役出來護身也不算甚難。此劫過後,洛洪準備視掌櫃夫婦罪業輕重施與懲戒,至於那打雜跑堂的少年,他倒是頗為喜歡,也是異事一件。想來那少年年紀不大,入這黑店時間不會太久,又是年幼無知,仍有可取之處。因此洛洪打算攜這少年同赴昆侖,參修大道。此子頗有靈氣,或許幾世輪回之後,也有驗證大道、位列仙班之望。

隻是洛洪清心訣才頌到一半,耳中忽然嗡的一聲,然後腦後就是一陣劇痛傳來!

洛洪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住。倒地之前,他勉強回頭望去,這才見那少年不知何時已立在自己身後。少年手執一根粗大木棒,定定地望著洛洪,一張初顯英氣的臉孔既無驚慌失措,也無猙獰可怖。

麵對著這樣一張無悲無喜的臉,洛洪心底漸漸生起寒意。顯然這少年做這等事已是熟極而流,下打悶棍,於他就於每日刷鍋洗菜一般隨意輕鬆。

“這是為何?……此去昆侖,不是一路大吉嗎……”

洛洪終於支持不住,轟然倒地。彌留之際,他隱隱聽到掌櫃那如公鴨般的聲音:

“沒想到這家夥衣著光鮮,行囊卻如此寒酸,難怪連馬也沒得一匹!不過瞧這肥羊一身如此好肉,少說也夠店裏一月用度的了。喂!快把他拖到後廚,燒水磨刀,別磨磨蹭蹭的!小雜種再敢偷懶,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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