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二十章。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桮,音杯。棬,丘圓反。性者,人生所 之天理也。杞柳,櫃柳。桮棬,屈木所為,若卮匜之屬。告子言人性本無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如荀子性惡之說也。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戕,音牆。與,平聲。夫,音扶。言如此,則天下之人皆以仁義為害性而不肯為,是因子之言而為仁義之禍也。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袂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湍,他端反。湍,波流瀠回之貌也。告子因前說而小變之,近於揚子善惡混之說。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言水誠不分東西矣,然豈不分上下乎?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夫,音扶。搏,補各反。搏,擊也。躍,跳也。顙,額也。水之過額在山,皆不就下也。然其本性未嚐不就下,但為博激所使而逆其性耳。此章言性本善,故順之而無不善;本無惡,故反之而後為惡,非本無定體,而可以無所不為也。
告子曰:“生之謂性。”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運動者而言。告子論性,前後四章,語雖不同,然其大指不外乎此,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與,平聲。下同。白之謂白,猶言凡物之白者,同謂之白,更無差別也。白羽以下,孟子再問而告子曰然,則是謂凡有生者同是一性矣。“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孟子又言若果如此,則犬牛與人皆有知覺,皆能運動,其性皆無以異矣,於是告子自知其說之非而不能對也。愚按:性者,人之所得於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於天之氣也。性,形而上者也;氣,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氣。然以氣言之,則知覺運動,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 豈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無不善,而為萬物之靈也。告子不知性之為理,而以所謂氣者當之,是以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所以然者,蓋徒知知覺運動之蠢然者,人與物同;而不知仁義禮智之粹然者,人與物異也。孟子以是折之,其義精矣。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告子以人之知覺運動者為性,故言人之甘食悅色者即其性。故仁愛之心生於內,而事物之宜由乎外。學者但當用力於仁,而不必求合於義也。孟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長,上聲,下同。我長之,我以彼為長也;我白之,我以彼為白也。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與,平聲,下同。張氏曰:“上異於二字疑衍。”李氏曰:“或有闕文焉。”愚按:白馬白人,所謂彼白而我白之也;長馬長人,所謂彼長而我長之也。白馬白人不異,而長馬長人不同,是乃所謂義也。義不在彼之長,而在我長之之心,則義之非外明矣。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言愛主於我,故仁在內;敬主於長,故義在外。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於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耆,與嗜同。夫,音扶。言長之耆之,皆出於心也。林氏曰:“告子以食色為性,故因其所明者而通之。”自篇首至此四章,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卒不聞其能自反而有所疑也。此正其所謂不得於言勿求於心者,所以卒於鹵莽而不得其正也。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也?”孟季子,疑孟仲子之弟也。蓋聞孟子之言而未達,故私論之。曰:“行吾敬,故謂之內也。”所敬之人雖在外,然知其當敬而行吾心之敬以敬之,則不在外也。“鄉人長於伯兄一歲,則誰敬?”曰:“敬兄。”“酌則誰先?”曰:“先酌鄉人。”“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內也。”長,上聲。伯,長也。酌,酌酒也。此皆季子問、公都子答,而季子又言,如此則敬長之心,果不由中出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為屍,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惡,平聲。屍,祭祀所主以象神,雖子弟為之,然敬之當如祖考也。在位,弟在屍位,鄉人在賓客之位也。庸,常也。斯須,暫時也。言因時製宜,皆由中出也。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內也。”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此亦上章耆炙之意。範氏曰:“二章問答,大指略同,皆反複譬喻以曉當世,使明仁義之在內,則知人之性善,而皆可以為堯舜矣。”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亦“生之謂性、食色性也”之意,近世蘇氏、胡氏之說蓋如此。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好,去聲。此即湍水之說也。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幹。’韓子性有三品之說蓋如此。按此文,則微子、比幹皆紂之叔父,而書稱微子為商王元子,疑此或有誤字。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與,平聲。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乃若,發語辭。情者,性之動也。人之情,本但可以為善而不可以為惡,則性之本善可知矣。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夫,音扶。才,猶材質,人之能也。人有是性,則有是才,性既善則才亦善。人之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非其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惡,去聲。舍,上聲。蓰,音師。恭者,敬之發於外者也;敬者,恭之主於中者也。鑠,以火銷金之名,自外以至內也。算,數也。言四者之心人所固有,但人自不思而求之耳,所以善惡相去之遠,由不思不求而不能擴充以盡其才也。前篇言是四者為仁義禮智之端,而此不言端者,彼欲其擴而充之,此直因用以著其本體,故言有不同耳。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好,去聲。詩大雅烝民之篇。蒸,詩作烝,眾也。物,事也。則,法也。夷,詩作彝,常也。懿,美也。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則有聰明之德;有父子,則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執之常性也,故人之情無不好此懿德者。以此觀之,則人性之善可見,而公都子所問之三說,皆不辯而自明矣。程子曰:“性即理也,理則堯舜至於塗人一也。才 於氣,氣有清濁, 其清者為賢, 其濁者為愚。學而知之,則氣無清濁,皆可至於善而複性之本,湯武身之是也。孔子所言下愚不移者,則自暴自棄之人也。”又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張子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愚按:程子此說才字,與孟子本文小異。蓋孟子專指其發於性者言之,故以為才無不善;程子兼指其 於氣者言之,則人之才固有昏明強弱之不同矣,張子所謂氣質之性是也。二說雖殊,各有所當,然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蓋氣質所 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學者所當深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