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饑。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複為發棠,殆不可複。”複,扶又反。先時齊國嚐饑,孟子勸王發棠邑之倉,以振貧窮。至此又饑,陳臻問言齊人望孟子複勸王發棠,而又自言恐其不可也。孟子曰:“是為馮婦也。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手執曰搏。卒為善士,後能改行為善也。之,適也。負,依也。山曲曰嵎。攖,觸也。笑之,笑其不知止也。疑此時齊王已不能用孟子,而孟子亦將去矣,故其言如此。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程子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願,則是命也。不可謂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愚按:不能皆如其願,不止為貧賤。蓋雖富貴之極,亦有品節限製,則是亦有命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程子曰:“仁義禮智天道,在人則賦於命者,所稟有厚薄清濁,然而性善可學而盡,故不謂之命也。”張子曰:“晏嬰智矣,而不知仲尼。是非命邪?”愚按:所稟者厚而清,則其仁之於父子也至,義之於君臣也盡,禮之於賓主也恭,智之於賢否也哲,聖人之於天道也,無不吻合而純亦不已焉。薄而濁,則反是,是皆所謂命也。或曰“者”當作否,“人”衍字,更詳之。愚聞之師曰:“此二條者,皆性之所有而命於天者也。然世之人,以前五者為性,雖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後五者為命,一有不至,則不複致力,故孟子各就其重處言之,以伸此而抑彼也。張子所謂‘養則付命於天,道則責成於己’。其言約而盡矣。”
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趙氏曰:“浩生,姓;不害,名,齊人也。”“何謂善?何謂信?”不害問也。曰:“可欲之謂善,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惡者必可惡。其為人也,可欲而不可惡,則可謂善人矣。有諸己之謂信。凡所謂善,皆實有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是則可謂信人矣。張子曰:“誌仁無惡之謂善,誠善於身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力行其善,至於充滿而積實,則美在其中而無待於外矣。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則德業至盛而不可加矣。大而化之之謂聖,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無複可見之跡,則不思不勉、從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為矣。張子曰:“大可為也,化不可為也,在熟之而已矣。”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程子曰:“聖不可知,謂聖之至妙,人所不能測。非聖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蓋在善信之閑,觀其從於子敖,則其有諸己者或未實也。張子曰:“顏淵、樂正子皆知好仁矣。樂正子誌仁無惡而不致於學,所以但為善人信人而已;顏子好學不倦,合仁與智,具體聖人,獨未至聖人之止耳。”程子曰:“士之所難者,在有諸己而已。能有諸己,則居之安,資之深,而美且大可以馴致矣。徒知可欲之善,而若存若亡而已,則能不受變於俗者鮮矣。”尹氏曰:“自可欲之善,至於聖而不可知之神,上下一理。擴充之至於神,則不可得而名矣。”
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歸,斯受之而已矣。墨氏務外而不情,楊氏太簡而近實,故其反正之漸,大略如此。歸斯受之者,憫其陷溺之久,而取其悔悟之新也。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放豚,放逸之豕豚也。苙,闌也。招,罥也,羈其足也。言彼既來歸,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此章見聖賢之於異端,距之甚嚴,而於其來歸,待之甚恕。距之嚴,故人知彼說之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義之盡也。
孟子曰:“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征賦之法,歲有常數,然布縷取之於夏,粟米取之於秋,力役取之於冬,當各以其時;若幷取之,則民力有所不堪矣。今兩稅三限之法,亦此意也。尹氏曰“言民為邦本,取之無度,則其國危矣。”
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尹氏曰:“言寶得其寶者安,寶失其寶者危。”
盆成括仕於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曰:“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盆成,姓;括,名也。恃才妄作,所以取禍。徐氏曰:“君子道其常而已。括有死之道焉,設使幸而獲免,孟子之言猶信也。”
孟子之滕,館於上宮。有業屨於牖上,館人求之弗得。館,舍也。上宮,別宮名。業屨,織之有次業而未成者,蓋館人所作,置之牖上而失之也。或問之曰:“若是乎從者之廋也?”曰:“子以是為竊屨來與?”曰:“殆非也。夫子之設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距。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從、為,並去聲。與,平聲。夫子,如字,舊讀為扶餘者非。或問之者,問於孟子也。廋,匿也。言子之從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孟子答之,而或人自悟其失,因言此從者固不為竊屨而來,但夫子設置科條以待學者,苟以向道之心而來,則受之耳,雖夫子亦不能保其往也。門人取其言,有合於聖賢之指,故記之。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惻隱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為,此仁義之端也。然以氣質之偏、物欲之蔽,則於他事或有不能者。但推所能,達之於所不能,則無非仁義矣。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踰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勝,平聲。充,滿也。穿,穿穴;踰,踰牆,皆為盜之事也。能推所不忍,以達於所忍,則能滿其無欲害人之心,而無不仁矣;能推其所不為,以達於所為,則能滿其無穿踰之心,而無不義矣。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此申說上文充無穿踰之心之意也。蓋爾汝人所輕賤之稱,人雖或有所貪昧隱忍而甘受之者,然其中心必有慚忿而不肯受之之實。人能即此而推之,使其充滿無所虧缺,則無適而非義矣。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踰之類也。”餂,音忝。餂,探取之也。今人以舌取物曰餂,即此意也。便佞隱默,皆有意探取於人,是亦穿踰之類。然其事隱微,人所易忽,故特舉以見例。明必推無穿踰之心,以達於此而悉去之,然後為能充其無穿踰之心也。
孟子曰:“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施,去聲。古人視不下於帶,則帶之上,乃目前常見至近之處也。舉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為言近而指遠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此所謂守約而施博也。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舍,音舍。此言不守約而務博施之病。
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性者,得全於天,無所汙壞,不假修為,聖之至也。反之者,修為以複其性,而至於聖人也。程子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語,蓋自孟子發之。”呂氏曰:“無意而安行,性者也,有意利行,而至於無意,複性者也。堯舜不失其性,湯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則一也。”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經德不回,非以幹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中、為、行,並去聲。細微曲折,無不中禮,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中,而非有意於中也。經,常也。回,曲也。三者亦皆自然而然,非有意而為之也,皆聖人之事,性之之德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法者,天理之當然者也。君子行之,而吉凶禍福有所不計,蓋雖未至於自然,而已非有所為而為矣。此反之之事,董子所謂“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正此意也。程子曰:“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行法以俟命者,‘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意也。”呂氏曰:“法由此立,命由此出,聖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聖人性之,君子所以複其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