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我剛搬到現在這個畫室來的時候,有朋友向我推薦了兩個模特兒。“她們並不是職業模特兒,隻是看過你的畫展,挺想跟你聊一聊的。我覺得采取這種方式介紹你們認識或許更為合適。”這位好心的朋友強調道。這段時間我正需要這類“友情出演”的模特兒,就同意了。朋友就約好周末讓她們直接來找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沒準還會讓你大吃一驚的。”受人之托的朋友高興地拍拍我的肩膀。他仿佛已看見自己製造的驚喜的效果了。
周末我聽見門鈴響打開門,風風火火地進來一位穿紅色連衣裙的高挑個姑娘:“你就是終南吧?”我眼睛頓時一亮,擱下手中正調著的顏料盒:“我知道你是誰。請坐吧。”姑娘樂了:“還有一個呢。”向門外招手,拉進一個穿同樣款式連衣裙(隻是顏色不同,黑色)的姑娘。兩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往畫室一站,頓時篷篳生輝。我讚歎道:“你倆的個子差不多高。”
“難道隻是個子一樣高嗎?”紅裙子快言快語地提醒我。我仔細一看,原來模樣也極其相似。如果不是服裝顏色的區別,我會難分彼此的。“你們不會是孿生姐妹吧?”
“就是的。”紅裙子得意地笑了,“你再猜猜,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我的目光在兩個人的麵孔上來回掃視著。黑裙子有點不好意思了,走到窗台邊,看畫架上那幅剛畫到一半的風景畫。
“自然她是姐姐。”我指指黑裙子的背影。“為什麼?”紅裙子有點不服氣地問。“因為,一般姐姐較文靜一點。”
“那也沒準。不過,算你猜對了。”紅裙子見沒有難倒我,略有點不甘心,“其實姐姐隻比我早出生幾分鍾。看來畫家的眼睛還是厲害!”
她屬於那種一見麵就讓你覺得多了個老朋友的陽光型女孩。
黑裙子自始至終都沉默著。直到這時才看我一眼——她關注的是我眼睛的部位。這一眼,卻使我覺得自己被看穿了。我想自己是遇到了一雙比我更厲害的眼睛。
這就是我跟這一對姐妹剛見麵的情景。
姐姐叫花花,妹妹叫果果。那天我們很快就進入主題了。花花和果果輪流坐在這張太師椅上,擺出一種低眉沉思的姿勢——基本上隔一兩小時就替換一下。由於她們不僅麵部特征相似,而且形體、發型、服裝款式都很一致,我在最初的寫生中基本上能把她倆當作一個人來看待,否則要完全讓其中的一人保持固定的姿態靜坐一整天,確實夠為難的——她們畢竟還是第一次給畫家當模特兒。
當我描摹其中的一人時,另一人可以稍事休息。果果耐不住寂寞,一般都是打開電視機,壓低了音量看言情的港台連續劇。而花花則端著茶杯老老實實地坐在我身後的沙發上,看畫布上的人形怎樣從我筆下浮現出來。她靜悄悄,似乎連呼吸都怕幹擾我——我卻覺得在畫一個人的同時,而她的影子正出現在我背後。或者說,我的眼前與身後分別是同一個人的身體與靈魂。我就像一麵具有兩重空間的鏡子。這種特殊的感覺令我覺得很刺激。很少有畫家能遇上這種局麵吧——可以像麵對同一形象一樣畫兩個人,而這兩個人分別是這一形象的一半,她們共同組合成一幅畫的內容。
就從那一天起,我朦朧地產生了後來這幅《姐妹》的構思:一個人麵對她的姐姐或妹妹,就像麵對自己在鏡中的影子——當然,這種驚訝的感覺,隻有第三個人才能體會到,第三個人才是她們之間的鏡子……隻是我當時沒想到在未來的日子能使這種混沌的靈感清晰化了,實現為一件作品——而這件作品居然使我一舉成名。
那天中午我們隻泡了三碗方便麵。碗麵還是花花帶來的——她想得挺周到。
晚上我想請她們出去吃飯。她們都說不用了,還是自己做吧。
花花首先係上圍裙,走進廚房。我隻好跟進去打開冰箱,告訴她各種食品及調料擺放的位置。她熟悉地形之後,就把我推出廚房,“你繼續畫果果去吧。”
我繼續畫果果,花花像家庭主婦一樣在煤氣灶前忙碌著,不時發出聲響。
畫著畫著,我忽視有一種陌生的感動:這種溫馨的氛圍是我這個單身漢從沒體驗過的——但這畫麵確實構成一個男人最完美的夢想。等我畫完最後一筆,果果像解放了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風情萬種地伸了個誇張的懶腰。而花花如同我完成一幅畫一樣興奮地坐在擺滿菜肴的餐桌前,等待我和果果從另一個世界歸來。
“你會變魔術呀?”我從酒櫃裏取出一瓶紅葡萄酒,“我算是遇見畫中人了。”
“果果才是畫中人呢。”花花輕聲細語地說。我發現花花表麵上像個冰美人,其實挺好接近的——她內心有一種隱約的溫情,隻是不容易為旁人捕捉到而已。
這頓飯使三人之間產生了某種家庭感。恐怕一整天交談並不多的緣故,我們盡情釋放著言語的能量,彼此之間的關係被加速度地拉近了。
我了解到花花在毛紡廠做會計,而果果是一家合資公司的公關小組——難道是後天性的職業造就了姐妹倆性格的區別?抑或,她們天生就像月亮與陽光一樣既矛盾又和諧?花花和果果坐在餐桌的兩邊,而我橫坐在兩者之間,看著她們麵對麵彼此微笑(同樣的嫵媚),我感受到一種美麗被加倍了的效果——這是隻有上帝才能塑造的奇跡。
我既是這種奇跡的局外人,又是這種奇跡的目擊者。如果她們服裝的顏色相同的話,我不會懷疑這是一個實體跟它的投影。她們彼此是對方的投影,又彼此是對方的實體。似乎有一麵看不見的鏡子,阻隔在我的這兩位美麗的客人中間。我簡單快產生了用手去摸摸哪邊更為真實的衝動。
果果說,她們幾個月前逛美術館,看到了我的畫展——就像被磁鐵吸引住似的,快移不動腳步了。她們一致覺得我的人物畫比風景畫更有才氣。畫家在她們少女時期的夢想中就一直是神秘而有特殊魅力的人物。於是她們就產生了想認識創作這些畫的人的念頭——或許這也能幫助她們了解到另一個遠離現實的世界。現實經常使這對姐妹有某種窒息的感覺。如果能給我的創作提供靈感與素材,這對於她們也是幸福的事情。她們更希望這方麵的價值能得到肯定——雖然她們在生活中也都是社會化的凡人。第一次的合作就在我與這對姐妹之間串聯起一條默契的紐帶。以後每個周末,她們幾乎都要到我這裏來,義務給我當模特。我們一起做飯、聊天,有了越來越多的繪畫之外的交流。漸漸地,繪畫似乎不再是我們之間唯一的目的了。我們在有規律的定期交往中釀造出某種親情般的關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不約而同地改稱我為大哥。我也把她們視若自己的姐妹。
有一次周末恰好是情人節。那天的晚餐我們準備得比往日更豐盛一些。見這樣的節日她們姐妹倆也沒有其他安排,我有點掩飾不住內心暗自的驚喜,加上酒喝多了,就開了一個誇張的玩笑。玩笑是這樣引起的。我說:“你們大哥長大哥短地叫著,我心裏既甜又苦——因為你們總有一天要出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