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歌一樣的連珠炮迫使他睜開眼睛。
從前,隻要如此的轟炸一開始,林祖寧就會想法子逃掉,上廁所通常是最好的借口……好久沒聽見這個聲音了,人在病痛中,聽到熟悉的語音,自然而然會覺得滿心溫暖,可是多年來的製約反應也使林祖寧有了立即動作:轉身快逃!
“哎喲!”他半個身子跌落地上,腦袋狠狠地撞上硬邦邦的磨石地板!
一條千斤重似的腿也“砰”的一聲跟著自由落體!
那種痛,椎心刺骨,不消說!
可惜他逃不了!
“哎喲!”尖銳的女聲響起,叫得比他慘烈,你要死啦!你找死也不用這樣!有沒有撞成腦震蕩——變成白癡我們林家就完了,我可不要“個白癡兒子……”
他鐵定逃不了。
頭部撞地遠不如這個聲音叫他頭痛欲裂。他仿如一頭落網的獸,且失去所有掙紮的力氣,束手待斃地叫了一聲:“媽!”
“乖兒子,”林張瓊子關心地拍拍他的頭,“你痛不痛,痛不痛!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眼見林張瓊子又要大發議論,林祖寧急中生智趕快發言:“我——不痛!”
語氣絕對肯定。
他這時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訴過他的一個笑話——也許不是真的笑話,但當時父子倆確實十分有默契,大笑了十分鍾不曾停止。
他的父親林勝說:“兒子,我從前讀書的時候,地理老師就教我們,將來做生意要到廣州去,娶老婆要到蘇州娶,遊山玩水要到杭州,買棺材要柳州買,就差最後一樣,我都做到了,可是……哎呀!都隻是還好而已,你千萬不要克紹箕裘……”人生上了大當!他知道爸爸要這麼說。林勝是個深具幽默感的父親,他同時也把這份幽默感傳給了兒子,父子倆從來默契十足。他知道爸爸的陳年往事。
到廣州做生意,賠得血本無歸,當掉身上的鋼筆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隻不過那時正在逃難。
蘇州老婆,貌美賢惠,可惜話太多了點。林祖寧的媽媽林張瓊子,是地道的蘇州原產佳麗——30歲以後的某一天不知為什麼緣故,她忽然發現了自己具有語言的天賦,從此之後便很少閉起嘴巴,話語像泄洪般滔滔湧出來。
甚至在睡夢中,她都可以無休無止地囈語。因此林勝二十年來一直有失眠的毛病。
林勝在夢中因中風而去世,麵容安詳愉快,未留隻字片語。學室內設計的林祖寧千辛萬苦地托人從柳州百轉千折運來棺木,完成爸爸最後一個願望。
老伴去世後,林張瓊子把矛頭瞄準愛子林祖寧。林祖寧在大學畢業的前一年決意脫離苦海,以一百種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後更不可能住在家裏。
好在林張瓊子抱怨歸抱怨,自己活動也多。她為自己開了一個烹飪補習班,專門教做各國菜肴,熱心公益,無暇寂寞。
“我怎麼會在這裏?”
“你出車禍了還不知道,真是太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輕人魯魯莽莽遲早會出事……”
林祖寧隻能用問題來擊退問題:“誰把我送到這裏的?”
他實在想不起來。
“好心人呀!是個女的,她送你到醫院還在你身上找到電話本打電話給我,我這才知道——難怪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著,還恍恍惚惚看到你爸爸愁眉苦臉回來罵我沒照顧好兒子……”
林祖寧隻好假裝昏迷不醒。三分鍾後,林張瓊子不再對沒有反應的兒子說話,林祖寧的腦袋才變得清醒些。
沒錯,他看見一個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體虛脫或昏迷時,可能有各種怪異的夢和幻象……即使那個女孩的臉還深深刻在他的記憶裏,她給他的溫暖,她的微笑,他也沒有忘記。
大概隻有十六七歲吧!那個女孩說自己是離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開的白色雛菊還新鮮。
“喂,你幹嗎這麼想不開?”
昏昏沉沉睡去,醒來時己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個熟悉的聲音像鬧鍾一樣催他起床。
一張描繪精致、五官分明的臉俯著看他。
林祖寧很快就認出她是誰,“祖寧,不是我說你,如果你勇於麵對現實·點、實際一點、精明一點、能幹一點,你會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
是指責還是稱讚?林祖寧聽不出來。
曠雨蘭忍不住歎氣:“什麼時候你才會變得積極進取?”
她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年輕女律師,銳利的口舌與值得炫耀的美貌,使她很快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擁有相當的知名度。
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裏,她擁有一切足以擊挎任何敵手的條件。有才無貌的女人常常被男人在背地裏同情;有貌無才的女人卻讓男人在背地裏譏為傻瓜。
曠雨蘭有美貌,有天賦,有學曆,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驕女。
兩年前她剛從大學畢業,馬上考了律師執照。那時候兩個人隻能合租一間必須與別人共用衛浴設備的小房間。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糧的蹇促狀況下,竟然比物質安適時快樂。至少林祖寧覺得如此。兩年來他看著曠雨蘭漸趨飛黃騰達。她長成一棵大樹,然後他這個可憐的小園丁,便無力再為她做任何事情。他還在同一個建築師事務所工作,從沒換過工作。
“你可以獨立門戶,你有執照呀!”雨蘭總是這樣建議。
同居時兩人協議給對方自由,但愛情漸遠後,他曾經擁有的自由,變成她最難以忍受的借口。曠雨蘭恨這個進步緩慢、安於現狀、好逸惡勞的小男人。
“我覺得在李建築師事務所負責室內設計規劃沒什麼不好,我喜歡這個工作。”
林祖寧顯然是她認識的所有男人中最不思進取的一個。
事出必有因。
“你離開也是對的。”林祖寧幽幽地說出第一句話。
“什麼?”雨蘭險些沒把耳朵塞進他的嘴巴裏,“你說什麼?”她聽見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說你很高興我離開?”她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出了法院後,她的一百種辯論邏輯,全部還給六法全書與法院判例,她將他的話語以女性特有的邏輯重新轉換。
“我說,”林祖寧的頭又開始疼痛,現在他的腦袋成為麻煩的警報器,麻煩一來他的頭痛立即報到,“我又沒有怪你。”
“你有什麼權利怪我?”曠雨蘭又被激怒了,“你想想你自己!是你自己不……不……不長進!”她終於說出積壓在胸口許久的話。
“你想利用事故來讓我後悔是不是?我一離開你,當晚你就去撞車?這是懦夫的行為一你以為你變成殘廢,我就會回心轉意照顧你是不是?還是你想讓我良心不安一輩子?”
林祖寧隻是呆呆地聽著,一點也沒有回話的意思。遇到這種狀況,沉默是最佳武器。
雨蘭的氣漸漸消下來,“你……哎呀……你對自己好一點好不好?你不要像個白癡好不好?”
她用手輕拍他的臉頰,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他發生車禍固然與她離開有關,可是大半是由於自己粗心——他可沒想一命歸陰!誰期待車禍發生呢?
昨天那個離魂天使說一半是人為,一半是注定,那麼這次車禍與雨蘭有關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看到你的名字時,有多擔心嗎?兩起車禍,三死一重傷,重傷的人竟然是你……”
雨蘭的憤怒轉為憐憫。
“不過斷了一條腿而己,沒事。”林祖寧勉強擠出無奈的笑容。
曠雨蘭忽然低頭吻他,壓住他的上半身。那是她從前和他開始同居時的習慣動作,爆發的熱吻,像獅子撲向一頭斑馬。他很喜歡她這個動作,狂暴的溫柔方式。
還好他的舌頭沒在車禍中咬斷,否則她給他的譏笑大概會更多,而他永世不得回應——隻能聽完所有負麵的評論,連一個“正麵”的吻也無法享受。
他的手還能動,足以抱住她豐腴的腰身。
“咳……咳……”
一陣刻意的咳嗽聲,像一把斧頭一樣,把他們再度砍成兩個人。
“媽……”不知何時林張瓊子踏進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著曠雨蘭。
“這是病房——”
林張瓊子從前見過曠雨蘭兩次,第一次還待之以禮,第二次發現她可能是兒子眼中未來媳婦的人選時,馬上換上另一種眼光來打量曠雨蘭,發現她的缺點千瘡百孔。
她甚至在兒子麵前握住雨蘭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然後當麵告訴林祖寧:“如果以後你要娶個賢惠的老婆,一定要找個手粗點的,這表示女孩子在家早己學會做家事,保曠小姐這麼軟這麼細的手,可能連一道菜也燒不出來。”
曠雨蘭哪裏容得了這老太婆的囂張,如不溫不火地把手從林張瓊子手中抽出來,然後麵帶微笑地說:“伯母的眼光真準,我確實不像伯母那麼會做菜一雖然從10歲開始我就在家裏掌廚,可是這點雕蟲小技,實在沒膽放在台麵上說——在我的才能裏,煮菜實在排不上前十名……不過,如果將來我結了婚,我會鼓勵先生多吃點生菜水果天然食品,免得人到中年就得了中風。”
旗鼓相當!
林祖寧暗叫一聲,完了。
他原本就不期待兩人和平相處,但可不願意日後當兩人的擋箭牌,讓她們兩個把對彼此的恨意化為暗箭,以向他射擊為戲!
果然,母親趁他下一次回家時,慷慨激昂地把雨蘭批判得一文不值,她口沫橫飛地說出曠雨蘭所有的缺點,曆時四小時,直到林祖寧找借口開溜為止。
曠雨蘭死也不肯再見林張瓊子一眼,也是想當然的事。
“我走了!”
曠雨蘭一瞥見林張瓊子馬上抓起公文包。
“別急嘛!”林張瓊子一臉誇張的笑容,“你可以看看我為寶貝兒子帶來什麼:燕窩羹、魚翅稀飯、五香鹵雞腿,還有‘天然’水果沙拉,很豐盛吧!唉,可憐的兒子,他一定很久沒吃過這麼好的東丙了。要一個不會做菜的女人實在是沒有眼光!”
一場女人與女人的戰爭,似乎又開始進入鳴金擊鼓期。
曠雨蘭拎著公文包緩緩步出,一麵以同樣淩厲的眼光看著林張瓊子,不屑的話語以子彈的速度迸出:“人家說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至理名言!我想林祖寧萬一沒出息,總有人要為他負一半責任!再見,我可不願意再見到你這個寶貝兒子!”
“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夢中溫和的聲音對他悄悄地說,“你現在好些了沒?”
他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他腿上,夢中的聲音輕似搖籃曲:“你現在正在做夢,我來夢中拜訪你,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那個天使……”
如果有人被弄斷了一條腿之後,還不記得誰是主凶,那的確是白癡:像曠雨蘭所說的白癡。
他的夢被遙控了。
林祖寧不是在病床上,他好端端地站在一個玫瑰花園之中。
同一株玫瑰長出三種不同顏色的花朵:粉紅的,雪白的,還有淡紫的。遠處有巍蛾的山峰,峰上一座水晶砌成的巨大城堡,在月光的照拂下發出抒情音樂般的光澤——四周寂靜,但水晶城堡的美麗似乎是可以聽得見的,那種美散播在空氣分子之間互相傳遞,還帶著隱隱香氣。
天使赤著腳站在玫瑰樹旁,一直盯著玫瑰花瞧。轉頭問他:“如果你是我,你選哪一種顏色?”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
他怔了一下沒有回答。
有些人在夢中會明白自己在做夢,林祖寧就有這種能力,所以真與假,他分得很清楚。
“我不要在夢中和你見麵,”他說,“你不要騙我,你想告訴我幾天前我跌斷了腿,也是因為一場夢的緣故嗎?”
“這……”天使顯得很不好意思,她的心事被他一語拆穿,而天使素來不說謊——即使她們也不能說真話——她搔搔頭說:“我隻是來跟你說話——”
“那到我的世界來跟我說吧!”“可是……”她好像有許多顧忌。
“否則我櫃絕繼續做夢,我一向有辦法讓自己從夢中立刻醒來,你知道做夢是人最大的自由,你連我的夢也要遙控,太不道德……”
“好吧!”
林祖寧睜開眼睛。
是午夜,一片黑暗。
外麵依舊風雨交加,扶疏的樹影投射在窗上,好像鬼魅的指爪在撩撥。
女孩躲在牆角,他看見她比風還輕的白袍。
“原來你是真的!”林祖寧自言自語。
“原來你還不相信我是真的。”女孩回答。
“幸會,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麵了。”
林祖寧想起身,但身體比一噸泥還重,隻能頷首示意。
“不是第二次,我告訴過你……隻是你換了一個肉體,也換了——種個性,我暫時認不出你是誰。”
“你是說你真的在前世見過我?”
“嗯。”
林祖寧覺得好笑:“如果我換了肉體,也換了個性,那我跟從前的我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