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帶到一家餐廳門前,說,這是我歸我弟弟經營的西餐廳,樓上就是旅店。你別住在家裏了,以後就在這裏幫忙。

“你要我幹什麼?”

“我去世的那個妻子以前就在這裏幹活兒,你需要替她。”

“迦南,我不是來這裏打工的。我懷著你的孩子。我來跟你結婚。”

“卡桑,你要知道,在尼泊爾,從來就沒有哪個女人可以光吃飯不幹活。”

站在迦南旁邊的那個身穿紅色沙麗的女子走上前來,對卡桑飛快地說了一連串話,然後就拉著她上樓。

她聽見迦南在她背後扔下一句,“這是我弟媳,你以後就聽她的。”

她印象中,從這句話之後,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聽過中文。迦南在此之後仿佛人間蒸發,好久都沒有出現。而她就被留在這家旅店裏,幹最底層的活兒。腹中的孩子,仿佛是迦南付給的工資,她沒有領取到任何的酬勞。

住在小旅店樓上拐角的一個狹小的夾間裏,兩米見方不到的房間,隻有一張很窄的床,床頭一隻小桌子。經營起整個西餐廳和旅店,包括卡桑自己在內總共才四個人。忙得顧不上累。她負責管理鑰匙,並且整理客房,洗床單,打掃房間。而到了吃飯的時候,餐廳廚房裏打下手的人不夠,就會把她叫下來幫忙。

那段時間,她隻覺得自己比幼年時寄居在日朗家還要辛苦百倍。有時候簡直無法想象為什麼自己就成為了迦南家一個免費的勞動力。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她還在潮濕而髒亂的廚房裏擇青菜,切洋蔥,削土豆,做咖喱料,忙得片刻不敢停。廚房裏水沒了,被人使喚去河邊擔水;碗碟不夠了,被人叫去洗碗。這裏人手太少,而尼泊爾男人做事又有拖遝的習慣,因此有時候遇到急躁的顧客,會等得不耐煩,直接走到廚房裏麵來責問。

她沒有任何生活來源。唯一所剩的,還是簡生與辛和留給她的那些撫養費。自然舍不得花。每天吃飯時間過了很久之後,客人少了,自己才能在廚房裏解決便飯,卻因為孕吐和勞累,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心裏陣陣作嘔,餓得頭暈眼花。到了半夜淩晨,好不容易睡著,晚歸的客人卻忘了拿鑰匙,敲她房間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去開門。

她去問迦南的弟弟,迦南去了哪裏,他卻說不知道,原因是迦南的生意他一點都不關心。她要工錢,迦南的弟弟又自相矛盾地告訴她,這是自己一家人做的生意,之所以不請外人,就是因為內人幫忙不用給錢,可以有的賺。

等她再要問,那男人便不耐煩地裝作再也聽不懂英語。

卡桑無奈,就遛空回到迦南家的宅院,找到他的母親,詢問迦南的去向。那個女子見到她,心存憐憫,對她說,迦南回家從來不會超過一個月。他去做生意,有時候幾年都不回來。不是尼泊爾出生的女子,嫁到這裏來都會覺得生活困苦卑微,無法適應。但時間長了就都能忍受並且習慣。這是長久以來的傳統。你我一樣。

“他還未娶我。”卡桑忍不住幽咽地說。

那母親說:“你要等待,姑娘。他會回來娶你,或許隻是事情繁忙所以耽擱。但是你要知道,姑娘,即便是男人娶你,你的卑微地位和生活主題依然不會有改變……幾百年來女子都在操持家務,生育兒女,種田種菜,伺候丈夫……你難道還不明白嗎?姑娘,你來到的地方是尼泊爾。不是別處。”

夏天漸漸迫近,雨季已經來臨。政局又開始動蕩不安,街上荷槍實彈巡邏的大兵越來越多。登革熱流行。澇災。

炎熱濡濕的空氣充斥著每一個空隙。白天忙碌得一身熱汗,累得隻想晚上能夠睡個好覺,而到了晚上,卻因為悶熱煩躁而遲遲睡不著,滿頭的虛汗。

在床上疲憊卻輾轉難眠的時候,隻覺得這樣的苦,似乎從來都沒有過。她過去失去父母,寄人籬下,卻從未覺得自己是個苦命的孩子。因那隻不過是一種生之注定的孤獨,因此能夠淡然以對。

而現在這種骨頭都要被碾碎一般的辛勞,使她頭一次覺得毫無指望。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在這裏,生孩子,然後一輩子勞碌下去,直到被燒成灰扔進河裏,都見不到迦南一個影子。

是在她懷孕六個月的時候,迦南突然回來。他來旅店的時候,看到卡桑正在陰暗而溽熱的廚房裏忙碌。挺著肚子,臉上皮膚因為汗水淋漓而油膩發亮,頭發煩躁邋遢地糾結成一團,衣裳濕透,鬢角沾了青菜的碎屑,正端著髒的盤子在廚房穿梭,疲倦到連眼皮都懶得抬起,完全是一個進城謀生的農婦模樣。這臃腫的身體,以及幾個月的操勞在臉上留下的邋遢疲憊,與之前那個在北京上學的亮麗姑娘有著殘忍的反差。

他本身心事不順,此番看到卡桑變得憔悴,心中竟無絲毫憐憫,卻有嫌惡。站在一邊抽煙,不言不語。沒有叫她。直到卡桑不經意間地轉身,直麵他的身影。

“迦南。”她囁嚅著叫他。

然而男人臉上的表情陰鬱而煩躁,如被冰霜。她心中委屈,亦有種無法言說的晦澀心情。

她的確是不知道,他這一趟出去交行,運勢急轉直下,合夥人偷運的古董被海關查封,損失一大筆,還險些被抓捕。正值落魄關頭,過去的一個情婦借著幫他脫身的機會,落井下石敲詐他一筆,更讓他窩火。他回到家中,醉酒胡鬧了一個星期,才去旅店給卡桑打照麵。

她說,“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迦南臉色陰沉,不應她。埋頭抽煙。隔了半晌,他說,“你這樣挺著肚子,讓人閑言碎語。過幾日跟你成婚。你不是要想結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