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他還在繼續下落,但已經明顯感覺到了疲憊和力不從心。

鍾恒曾經猜測過雲琅修的是無情道,但謝眠當時不信。

雲琅有親同手足的兄弟,在他離開此界千年之後,還記得為他保留一絲血脈;有珍愛的妻兒,願意傾盡所有,隻為給喪母的稚子打造一件護身法器;受到人與妖二族共同的追隨敬仰。

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修的無情道。

可現在謝眠卻忍不住想:如果不修無情道,誰能受得住這樣的折磨與蹉跎呢。

謝眠看著眼前的陸翡之。如果是平常的他,可能會有點擔心或責備——“為什麼不好好待在身體裏”“怎麼又跑出來了”。

但現在,他隻想省下那些力氣,和陸翡之好好說說話。

四周黑漆如墨,寂靜無聲。好像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個,頭抵著頭,意識交纏在一起,緩慢地墜落。

謝眠腦子裏木木的,想起自己之前在幻境中的掙紮,輕聲問:“翡之,你有害怕的東西嗎?”

“有啊,當然有了。”陸翡之的聲音好像聽不出什麼艱難與晦澀,一如既往,“你剛往飲雪城那幾天,我做夢都是你不回來了。鍾恒在飲雪城給你討了房小老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疲憊到連手指都不想動一下的謝眠,心底沉甸甸的石頭,就像是突然被掀起來一個角。

其實謝眠根本碰不到陸翡之的身體,但還是忍不住往他那邊靠了靠。謝眠嘴角翹了翹:“你怎麼總跟我哥不對付?”

陸翡之嘟囔:“明明是他看我不順眼。”

謝眠故意逗他:“我哥才沒有呢。”

陸翡之憤憤道:“若能回去,非得去醫館問問,能不能配點治偏心的藥給你喝。”

謝眠便低聲悶笑起來。笑了一會兒,謝眠低聲問:“翡之,你還能往下走嗎?”

他既希望陸翡之能,又希望陸翡之不能。

雲家認為陸翡之是神君轉世,天命之子,因此嫉妒地發瘋,幾番出手陷害。可謝眠卻一點,都不想讓陸翡之當這個英雄。

謝眠沒做過英雄,但他至少明白一個很淺顯,也很現實的道理,當英雄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不付出什麼慘痛的代價,怎麼配叫英雄?

謝眠有一件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事,誰也沒有告訴過。

那一日,他與陸翡之在棲合關重逢。陸翡之站在城牆上,射出驚世一箭,上空浮現巨大的朱雀法相,焚魔千裏。

在場所有幸存的修士,都在赤色朱雀張開雙翅,揮出熾熱狂風的那一刻,出於震懾和自保,閉上了眼睛。

唯獨謝眠,因為周身的溫度和風都溫柔和煦,睜開了眼,所以他看見了。

他看見陸翡之那次殺死的魔族,並沒有重新變回濁氣,回到天地間,而是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十二城皆知,濁氣是無法消滅的。唯有當年雲琅斬殺魔主,就地飛升,降下的甘霖曾澆滅過濁氣。

陸翡之何德何能,也能做到如此呢?

謝眠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守口如瓶,就連對陸嵐他們,也半句沒有提過。

隨後,謝眠從抓到的雲家人口中,聽到了他們關於“陸翡之和雲琅都是神君轉世”的說法,震驚之餘,立刻就聯想到了棲合關這件事。

如果因為陸翡之和雲琅都是“神君轉世”,才能真正消滅濁氣,倒也說的通。

但陸翡之射出的,那能夠焚毀濁氣的一箭,用的是心頭血。那雲琅飛升,雲渺整界降下的大雨,又是什麼?

謝眠聯係到了一個讓他覺得毛骨悚然的答案。

那很可能,不是什麼神君回歸神位,天地同賀而降下的甘霖。

而是神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