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3 / 3)

所以你警醒

蔓草已經更換過

千百次的綠衣黃裳

王的靈魂

也倦於漫遊了

你的征袍

逐漸褪色

你的戰馬

枯斷了韁繩

一個飄雪的清晨

你的禦車侍衛

卷尾的長冠

忽然

絮落如雨

將軍,夜夜警哨

你當看見

悲鳴的秋蟲

自你懷中躍出

鍬鏟聲過後

盜墓者悄然前來

解去儀隊手中的

銅殳;拔下

你腰間的長劍

而你,將軍

披戴沉重的鎧甲

舉步維艱

你隻能

怒目瞪視

當年城破

你可聞聽

戍卒叫

函穀舉

楚人的火炬

焚燒你軍幕帳頂的

平原

而你沉默

王的步卒與騎驍

都鴉雀無聲

是因為王正在安寢

誰也不許吵鬧嗎?

還是,過了這麼多年

你終於發現,王

真正的敵人

其實隱蔽在

什麼

地方

石磬

石磬

是我喜歡的一種樂器

我所遇見的石磬

是石編磬

春秋時代

生於郢

所以姓楚

灰青色的肌膚上

有隱約的彩繪鳳紋

住在

花園口附近

一所博物館裏

我們本來是去看鼎

看盂看爵

我可不知道

磬也在那裏

直到看見它

短短又長長

倨句微弧的形狀

由一根長索

貫串曲頂的圓孔

懸起來

好像動態的雕塑

對於

三彩駱駝

花鳥銅鏡

龍紋尊

白陶砵

我就通通不管了

在博物館裏

我還看見石獅石犀牛

秦皇的步兵和將領

昭陵赫赫的駿馬

他們都在巨石陶土中

漫漫沉睡

不再醒來

複製的生命群

即使有嘴

不會說話

有腿

也沒有能力奔跑了

隻有磬

你聽

你甚至可以看到

它即興時候

樸素的文舞

這天地的風鈴

長歌它自己

朗朗鬱穆的南音

湮遠而又古老

透過戰國的隧道

仍然那麼

年輕

真奇怪

不過是幾塊石頭罷了

咳嗽的同誌

他指著

牆上的示意圖,給我們講

龍骨的故事

河的南岸

是龍喝酒的殿堂

北岸,是龍睡覺的地方

龍的名字

分甲乙丙丁

在一份述龍的期刊上

我見過他的名字

他本人很瘦

說話的聲音很輕,不時

咳嗽

在場的同誌

為我們引見,代他致歉

近來他的身體不大好

引見的同誌,穿膠鞋

他穿布鞋

他們都穿白襯衫

客舍飯堂碰過頭的那批

藥材商

也到這裏來打了個轉

並且打了嗬欠、抹汗

到外麵去呼吸新鮮空氣了

咳嗽的同誌,站起來

和他們的領隊握手

——龍骨

是這裏的特產

光緒年間,一個銅錢

買一斤——

我打開筆記本子

記下這個故事

聽不清楚的時候

我就問:是龍用羌嗎?

當他咳嗽

我就寫:他咳嗽了

我們進入標本室

又有一批人進來

填滿我們微溫的座位

有人努力揮扇,有人

狩獵桌麵的火柴

咳嗽的同誌,站起來

和他們的領隊握手

攝氏四十度的那個下午

我看見了龍骨,以及

龍的酒杯、龍的環珮

以及,咳嗽的同誌

坐在長桌的一端

不停地抽煙

他實在瘦

瘦得露出了不少骨頭

奏折

恭請

萬歲萬安

硃批

朕安

江南時節暖和

菜葉茂盛

百姓樂業 謹奏以

聞 蘇揚正二月

晴雨冊 恭呈

禦覽

硃批 是

恭進端午

龍袍 特請

皇上大安

外有清玩小件數種

恭進

聖閱

硃批 所進之物

比往年強遠了

竊鎮江丹陽境內

忽有飛蝗 米價騰

貴 民以艱食為慮

謹奏

硃批 知道了

恭請

皇上聖安

所有新出枇杷果

理合恭進 再

湖筆鼻煙壺

鳥食罐 一並進

呈 伏惟

睿鑒

硃批 好

留下了

切聞台州燕海塢處

海盜炮攻起事

擄掠居民 抗拒

官兵 又淮安近海各場

連日風雨

海潮漫漲 防堤

衝決 合並具折

奏聞

硃批 知道了

查濟南山東等處流棍

興販私鹽 太倉

北門 出現大夥強賊

布帛裹頭

豎旗

聚集

外有饑民數百依附

以無所衣食

相煽為盜 入

州城劫庫 合並奏

硃批

知道了

恭請

皇上萬安

丹桂十二盆

即從水路北行 遵

旨押送熱河 伏乞

聖鑒

硃批

朕今大安

七月盡間

即哨鹿起身

雨與紫禁城

如果下雨

在紫禁城內

皇上

可以聆聽

飛簷與鬥拱之間的

淅瀝

墁磚上一片華彩

青石板下

涓涓的細流

汩汩回旋

繞過武英殿

繞過文淵閣

淙淙的地下水

像潛龍

生機勃勃的

脈息

皇上

可以吟詠

雨天種種

禦製詩

洪水在遠方泛濫

洪水在遠方泛濫

山城與階梯

沒入激流

庶民

於荊漢市上撐船

如果繼續下雨

在紫禁城內

皇上

可以觀賞

環抱太和殿

中和殿以及

保和殿

那一千一百四十二個

雕刻精致的螭首

看它們吐出

滂沱的飛泉

對於這個

玲瓏的大水法

皇上

可還感到愜意嗎

大河在遠方暴漲

大河在遠方暴漲

江水倒流

入巴蜀

龍羊峽上

起波濤

更大的雨

在紫禁城中

不外是

奇峻的風景

雨水

依據禁宮

北高南低的地勢

迅速彙瀉

流向弘義閣、右翼門

流向體仁閣、左翼門

流向台階下

白石的券洞

注入

內金水河

通惠河

外金水河

筒子河

護城河內的紫禁城

在我國的地圖上

是一處

是唯一處

從來沒有水患的

地方

玉蜀黍

玉蜀黍 長在

河北 玉蜀黍

長在 河南

玉蜀黍 長在

大河的

兩 岸

列車 西去

大河 東來

大河的

源頭 在遙遠的青海

巴顏喀拉山

王在在京

派遣了 西寧城的使臣

攜同 書寫於

黃紙上 王的祭文

上鄂敦他山來了 使臣群

還牽來 一匹白馬

一頭白牝羊 三十三隻白羊

一群白母雞 向河神你

獻祭

河啊河

你莫 洶湧

河啊河 你莫泛濫

河啊 你賜我

豐盛的 水源

灌溉我 廣闊的

大地 活我

苦難祖國 水深火熱中

億萬的同胞

千年萬載的

大河 從瑪曲曲果

從卡日曲 你蜿蜒而來

滾滾奔騰的大河啊 你慢慢流

澤我牧場 慢慢流

活我田莊 叫麥子

棉花 大豆

高粱 欣欣向榮

讓玉蜀黍 一望無垠的

玉蜀黍 遍長

河北 遍長河南

遍長 河之南

北 岸

嘉峪關

過了酒泉

朝北望

終年積雪的祈連呢?

嘉峪山下

長城

連接天山

迤邐西來

然後就是

茫茫的戈壁了

遙見漫漫黃土

沙原上浮立

堞堞城垛

敵台與障樓

隨著火車

緩緩移轉

關隘如船

偏向東航

徑自向東航

千百縷別離情

都係它不住

羅城與烽燧

一並遠去

明初的時候

關外尚有一道清泉吧

如今牆台外

寸草不長

駱駝的足跡

湮遠了

擦擦眼睛

待我極目再看看

夕陽下的邊塞

擴散的微粒

南方海岸

淺灘上的沙雕

火車慢慢走

火車輕輕地呼吸

打一個噴嚏

整座雄關

像一片薄脆餅幹

將碎裂傾塌如粉了

設若王

賜你發配充軍

貶謫前來

沒有汾酒

沒有典籍

長日如何過

墩樓上

不知是誰

戍守荒城

如果是你

讓我隨你留下來

沒有了你

我也不要

留住長安

塞外

鳥隻 拍翼

飛到這裏 找不到

棲息的 林木

河道 流到這裏

迷失

這裏是 礫石的故鄉

浩瀚千裏 無垠的大漠

把我 留下來

我怎樣 穿逾

我沒有

羅盤 沒有能力

觀星 在烈日下

在 風沙中

誰為我

前導 誰的手

為我指引

駱駝啊 我沒有駱駝

水囊啊 我沒有水囊

彩虹 如此

璨麗 難道

彩虹 能載我

飛渡

謙卑地

坐在火車裏 看

這 殘破古舊的

交通工具 在戈壁灘上

奔跑 是這

容顏樸素的 列車

踏著 堅定

沉穩的步伐 叫我

相信 前麵

必定有

綠洲

綠洲

或者

我可以在這裏

定居

種幾行玉蜀黍

飼幾頭羊

織些布

繡些小花帽

過日子

還看什麼

印象派的畫展呢

也不用上太空館

趕電影節了

這裏沒有明信片

也沒有地圖

我可以開始

學習繪畫

把青翠的樹

成群的飛鳥

懸崖上的西域花

細細畫

寄給你們

如果你們還歡喜

放進書包裏

帶回學校去

給學生看看也好

告訴他們

告訴年輕的孩子

對一切都不必

絕望

即使在戈壁灘上

仍有奇異的綠洲

放了暑假

你們會來看我嗎

讓我為你們

烘玉米餅

釀葡萄酒

準備哈蜜瓜

等你們來

那時候

我一定已經學會

彈冬不拉了

那是一定的

我會為你們宰羊

把羊耳朵

都送你們帶回家

空閑的日子

如果你們記得我

請寫信來

讓我知道

你們的消息

請寄給我

你們自己寫的故事

自己寫的詩

如果你們忙

為了孩子的功課

為了學生的卷子

為了戀愛

或其他

我會明白的

請不用把我記掛

再過一些日子

如果你們

已經把我忘記

我也明白的

那就

忘記好了

礫石

如果我是一塊石頭

就好了

戈壁灘上

一塊礫石

像千千萬萬

麻臉的石

沒有名字

(誰是石頭的父親)

沒有姓氏

(誰是石頭的

母親)

沒有嘴

在風沙中

仍可歌唱

沒有腳

也可

奔跑

(駱駝隊

在遠遠的南方

玄奘一個人

取西經路過)

不知道一棵樹

如何開花

——很重要嗎

如果不曉得一尾魚

怎樣遊泳

打什麼緊呢

就在幹涸的河床上

高興在什麼方向定居

就在什麼方向

定居

無需分期付款

(還繳什麼差餉地稅呀)

在這裏

無需淘米煮飯

洗衣服

(還繳什麼水費呀)

就在這裏

自生自滅

獨醒獨睡

長長的一生

也無需

為另外的一塊石頭

心碎

(運糧隊

在遠遠的北方

皇上禦駕親征

攻打伊犁去了)

一九九七年

或是九九七一年

與我

何幹呢

就躺在戈壁的懷裏

曬曬太陽

看看月亮

(這樣子難道不好

這樣子難道不好)

執天地之手

與天地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