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2 / 3)

大樹被拖走了,地麵上的石塊和樹樁劃開了樹皮,使它巨大的身軀皮開肉綻。它原來所在的位置上,厚厚的落葉構成的腐植層被壓出了一條長溝,溝裏很快滲出了水,陳年落葉使水呈暗紅色,像血。

“小葉,過來歇歇吧。”白沐霖指指大樹樁空著的另一邊對葉文潔說。文潔確實累了,放下工具,走過來和記者背靠背地坐著。

沉默了好一會兒,白沐霖突然說:“我看得出來你的感覺,在這裏也就我們倆有這種感覺。”

文潔仍然沉默著,白沐霖預料她不會回答。葉文潔平時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流,有些剛來的人甚至誤認為她是啞巴。

白沐霖自顧自地說下去:“一年前打前站時我就到過這個林區,記得剛到時是晌午,接待我們的人說要吃魚,我在那間小樹皮屋裏四下看看,就燒著一鍋水,哪有魚啊;水開後,見做飯的人拎著擀麵杖出去,到屋前的那條小河中‘乒乓’幾棒子,就打上幾條大魚來……多富饒的地方,可現在看看那條河,一條什麼都沒有的渾水溝。我真不知道,現在整個兵團的開發方針是搞生產還是搞破壞?”

“你這種想法是從哪兒來呢?”葉文潔輕聲問,並沒有透露出她對這想法是讚同還是反對,但她能說話,已經讓白沐霖很感激了。

“我剛看了一本書,感觸很深……你能讀英文吧?”看到文潔點點頭,白沐霖從包中掏出一本藍色封麵的書,在遞給文潔時,他有意無意地四下看了看,“這本書是六二年出的,在西方影響很大。”

文潔轉身接過書,看到書名是《SILENT SPRING》,作者是Rachel Carson。“哪兒來的?”她輕聲問。

“這本書引起了上級的重視,要搞內參,我負責翻譯與森林有關的那部分。”

文潔翻開書,很快被吸引住了,在短短的序章中,作者描述了一個在殺蟲劑的毒害下正在死去的寂靜的村莊,平實的語言背後顯現著一顆憂慮的心。

“我想給中央寫信,反映建設兵團這種不負責任的行徑。”白沐霖說。

葉文潔從書上抬起頭來,好半天才明白他意思,沒說什麼又低頭看書。

“你要想看就先拿著,不過最好別讓其他人看見,這東西,你知道……”白沐霖說著,又

四下看了看,起身離去。

三十八年後,在葉文潔的最後時刻,她回憶起《寂靜的春天》對自己一生的影響。在這之前,人類惡的一麵已經在她年輕的心靈上刻下不可愈合的巨創,但這本書使她對人類之惡第一次進行了理性的思考。這本來應該是一本很普通的書,主題並不廣闊,隻是描述殺蟲劑的濫用對環境造成的危害,但作者的視角對葉文潔產生了巨大的震撼:蕾切爾.卡遜所描寫的人類行為——使用殺蟲劑,在文潔看來隻是一項正當和正常的、至少是中性的行為;而本書讓她看到,從整個大自然的視角看,這個行為與“文化大革命”是沒有區別的,對我們的世界產生的損害同樣嚴重。那麼,還有多少在自己看來是正常甚至正義的人類行為是邪惡的呢?

再想下去,一個推論令她不寒而栗,陷入恐懼的深淵:也許,人類和邪惡的關係,就是大洋與漂浮於其上的冰山的關係,它們其實是同一種物質組成的巨大水體,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認出來,隻是由於其形態不同而已,而它實質上隻不過是這整個巨大水體中極小的一部分……人類真正的道德自覺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們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大地。要做到這一點,隻有借助於人類之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