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離我最近的一片梧桐落葉,彎腰撿起來,夾進書裏。誰叫我是這個秋天的散步者呢?
樹葉上沒有署名。我隻能把它當作錯投的匿名信來看待。秋天的郵局是露天的,林蔭道上,鋪滿金燦燦的落葉。那麼還有什麼不能公開呢一譬如我內心小小的願望。在清風颯爽的北京街道上走過,我簡直相信自己是富有的。我不敢穿帶鐵釘的皮靴,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它帶有殖民主義色彩,嘎吱嘎吱踐踏橫陳的落葉一它會疼的。秋天也會心疼的。穿一雙輕軟的布鞋在風景中散步,我以為靈魂也是飄浮著的,就像那搖搖擺擺、被風從地麵卷起的朽葉,仿佛在向堅持者敬禮一樣。
陽光燦爛的花園,老人在空地上下棋,來自外省的流浪畫家在寫生,而情侶在幽靜的角落無聲的擁抱一仿佛戰爭、旅行或災難就要使他們告別一樣。這就是秋天裏的愛情給人造成的錯覺。所有發生在秋天的故事,都會使我內心單薄的紙張,被看不見的手掀動得繚亂。誰叫我是北京的過客,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散步者呢?我和上街後遇見的第一位行人,是有緣份的一一哪怕他服飾古怪、表情生硬,總有誰在安排他迎麵走來,提醒我正置身於城市裏,置身於別人的城市。秋天,異鄉的秋天,你為什麼擦肩而過卻沒認出我呢?
看來隻有落葉能證明我的身份了。旋舞的象形文字,遮蔽視線,抵觸我缺乏保護的靈魂。這位衣裳襤褸、口音模糊、緊握的拳心隻有幾枚銅板的青年是誰呢,他的根在哪裏,他為什麼來到陌生的街道承受風的捉弄?又一個饑餓的秋天,煙消雲散,我開始懷疑自己是異鄉最後的堅持者,守衛著虛構的陣地。我在紙上生一堆曖昧的篝火,烘烤長滿青苔的名字、潮濕的鞋墊、孤獨以及怎麼都不忍拋棄的詩歌。
幹糧已經吃完了。火種快要熄滅了。上帝死了。沒有救世主。我鞭撻自己穿過落葉覆蓋的大街小巷,連影子都要消失了―那麼我還能留住什麼呢,時間、幸福抑或優傷?北京是一座別人的城市。秋天對於我類似饑餓的感覺。已經記不起來了,那是我流浪經曆中的第幾個秋天,白晝睡覺,夜晚寫詩,黃昏時則在玉淵潭附近的林蔭道上漫步,不是為了尋找食物、靈感、曬幹的劈柴或愛情,而僅僅舔拭自己的傷口。遙遠的秋天,邊緣是鋸齒形的,我是靠舔拭傷口而忘掉饑餓與苦難的。我的詩是寫在蒼白的繃帶上的。
連自己都不敢重讀那疼痛的秋天,那十一月梧桐樹下一張憔悴的臉。公園最盡頭的長椅上,隻坐著我一個人,塞滿書本、日衣物和詩稿的牛仔布行囊默默陪伴著我。一片樹葉落下來了,碰撞著我風塵仆仆的衣袖,又一片落下來了……我一動不動,像城市角落一座失傳的雕塑。我簡直覺得落葉快要堆積到我膝部。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把離我最近的一片梧桐樹葉撿起來夾進書裏。如此簡單的一個彎腰動作,耗費了我一生的決心。創傷在愈合。記憶在恢複。夜幕低垂,華燈怒放一一我的腦海裏陳現同樣的景觀。從那以後,我仿佛是秋天的逃犯,所有秋天在我心目中充滿悲劇感。秋天是一個名飼,它卻以虛擬語氣安慰著我、吹拂著我。這簡直是無法推翻的敗局一落葉是時間的俘虜,秋天收容我就像收容一枚流浪的落葉。而我卻從鋸齒下奪回自己:用殘損的手掌,拚接坼裂的骨頭,用眼淚清洗傷口,用詩歌取暖一在秋天的債券上,我用自己贖回自己……
年的北京,離我一紙之隔。那是十一月,玉淵潭還沒結冰,稀疏的遊艇在湖心打轉,農舍的窗台上已晾曬儲備過冬的大白菜——那是北京唯一不收門票的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