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花朵對我們的生活意味著什麼?久忙俗事,渾身抖不盡的煙火味,對花花草草視若無睹,況且它們在現代社會所占據的位置、出現的機會本來就漸趨稀少。倒是新上市哪種蔬菜更容易喚起衣食大眾的注意力。若有閑暇,便分外懷念民間的插花一這簡直快成為一門帶有古典主義色彩的技藝了,任其失傳的話,未免過於殘酷了,等於宣布一種美離我們越來越遠。和茶道一樣,插花的藝術也是在日本達到巔峰狀態的,並由此產生了所謂“花道”。日本的花道曆史久遠、派別繁多,其中最負盛名的號稱“池坊派”,創始人池坊專應有口傳的格言:“僅以點滴之水,咫尺之樹,表現江山萬裏景像,瞬息呈現千變萬化之隹興。正可謂仙家妙術也。”這也未嚐不可用來代表整個日本花道的理論。什麼事物一旦上升為理論則顯得玄妙且高深莫測了。池坊專應生卒年不詳,約在十五世紀初到十五世紀中期,他講求以心智從事插花的活動,即插花者本身又必須作為旁觀者,借助超凡脫俗的想象力來欣賞自己的創造,和自己的性情。茶道與花道的區別在於:前者重在品味與領悟,後者重在模擬與觀賞,後者的審美外化形式要超過前者。它們也有共同點,那就是都與禪宗有關,都是為修養心神所采取的手段。
川端康成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做了題為《我在美麗的日本》的演講,其中闡述日本文化精神之美,特意以花道作為例據。他首先引用道元禪師的偈語:“雖未見,聞竹聲而悟道,賞桃花以明心”,仿佛人麵桃花相映成趣確能使心靈漸趨清朗,直至如明鏡高懸。接著指出了花道的真諸:“要使人覺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這簡直是耐人尋味的一句禪詩。挑選的插花與整個大自然生長的花丼相比,數量是有限的,但正是要從中參悟出無限的美、美的無限。在聰慧的靈魂麵前,一朵花和一座花園是沒有區別的,在具備共性同時,它甚至更擁有個性。看一百朵花,你隻注意到它們的共性;如果你眼前隻有一朵花呢,這特殊的陳列品,它的色彩、芳香、形狀,反倒使你過目不忘。桃山時代的花道家千利休說盛幵的花不能用作插花,因而日本茶屋的壁龕裏,不僅隻插一朵花,而且大多是含苞待放的。在斯德哥爾摩巍哦的領獎台上,白發蒼蒼的川端康成不厭其煩地向世界講授插花的技藝,譬如怎樣讓蓓蕾沾上露珠,怎樣預先用清水濡濕精心選擇的陶瓷花瓶,怎樣使花瓶及其供物如天造地設般柔和默契……那時候他的神態不像是文學大師,倒近似於京都郊區的花匠。他呢哺著:“五月間,在青銨花瓶裏插上一株牡丹花,這是花道中最富麗的花!”他仿佛在意念中不斷重複那個柔若無骨又重若千鈞的動作呢。花實則是美的代名詞。我相信花朵之間有一種無形的語言。做花朵的聽眾,非大寂寞、大天真者不能為也,尤需一顆敏感之心,如林黛玉之類,見花落淚、對月傷情。他們的聽覺與常規相悖,市聲嘈雜、雷鳴電閃說不定反而充耳不聞,倒是人間美物的一眸一笑、風搖露墜,足以使之枰然心律,從中聽出急管繁弦、喜怒哀樂來。
讀川端康成散文《花未眠》,我仿佛首次認識到花為何物,這個字眼代表著怎樣的世界。這位島國的大師在旅館半夜醒來,發現案頭供養的海棠花未曾睡去,它晝夜開放著。恐怕由於他想象中,鮮花如美人,亦有起居、開敗的規律,動與靜兩種狀態向來存在於萬物之間,他把這一事物擬人化了,麵對真實的花才幡然醒悟,從而產生出一種美:“花未眠這眾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發現花的機緣……正因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說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無限的。”看到這裏我有點恍惚,以至推測那些多情善感、故能與花鳥對話的文人雅士,非草木之身,其感受美的潛能卻大大超出常人一雖然久未被我等凡夫俗子理解。美是一種特定的語言和宗教,他們為之所惑,通過外物(哪怕是假設中的零星花瓣、而實現自身向某種至聖至潔境界的升華。川端康成感歎:“如果說,一朵花很美,那麼我有時就會不由自主地自語道:要活下去!”由《花未眠》很自然聯想到蘇軾的“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依稀可見雙目炯炯的詩人癡情廝守於重重帷幕間,為了延續美在其身邊停留的時間。設若花能解人語、善體人意,亦將為這拳拳之心感動。什麼原因使諸多文人格外垂憐這類夜半來、天明去的花,緣自其“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抑或感慨於美是短暫的,正如花期有限,“似花還似非花”,花的後麵一定隱藏著什麼。與蒼茫時空相比,它們不過是一星微塵,然而麵臨敏銳脆弱的心靈,花是永遠的,它在心靈空間裏展覽的投影無限擴張,又無比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