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海誓(1 / 2)

1994年5月我又坐在海邊,這是一生中的第二次。對於一位長期在幹燥的內陸城市成長的男人來說,我沒法不激動。我整夜整夜地坐在海邊,抽煙、打盹,想一些沒意思的事情。而低昂的濤聲、巡回的潮水,是再合適不過的調味品。我反複舔拭著枯焦的嘴唇,辨別出海水的鹹澀。

十年前第一次見到海,是在青島。那時我還是個少年,白天鑽進露天浴場遊泳、日光浴;黃昏則選擇棧橋附近的鬧市散步。總之,那時我以動態的心靈來愛海,說不完的愛,表達不夠的愛。海對於那個年齡的我,是以情人的身份而存在。

現在不一樣了。不知為什麼,我喜歡靜靜地坐在無人的海邊。我的心情海不一定讀得懂,這我自己也知道。但除了海,這個世界上還有更適宜的讀者了嗎?

一位成熟了的男人或女人,來到海邊,先是激動,繼而又陷入冗長的沉默。這是生命的規律。他或她,會把海作為這個世界碩果僅存的哲學家來看待的。盤腿赤腳坐在沙灘上,聽濤聲,等於是在聽大海講課。當然,大海的功課你不一定聽得懂,它甚至與你的日常生活無關。但毫無疑問,這將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課程。

很羨慕那些在海邊村莊或城鎮裏長大的孩子。他們從出生的那一瞬間,就擁有了最偉大的家庭教師。一個男孩在彎腰堆砌沙塔,剛完成一半就被潮水席卷而去。這是大海在告訴他,告訴他什麼叫創造與毀滅。至於女孩子,在礁石之間拾撿貝殼,拾撿黑夜的遺物,當她們手提著草籃滿載而歸,便意識到大海的慷慨。大海是一貧如洗的無產者,又是珠光寶氣的富翁。

大海是人類最驕傲的鄰居。我們沿著漫長的海岸線,修築鐵路、港口乃至積木般的城市。即使對於那些生存在內陸的人們,也會把一生中屈指可數的看海的機緣,視若宗教色彩的朝拜。海一方麵具有原始狀態的美,一方麵又具備超人的智慧,它是這座星球上最古老,保存得最完好的書卷。無字天書。

當我們手持火車票向海濱出發,會這樣自豪地回答熟人的詢問:“看海去。”那語氣仿佛是去探視我們生活範圍中的一位偉人。大海的門永遠對我們敞開,一張單程車票,就是我們交納的低廉的學費。而大海所回報的,又是怎樣一種高貴的激情啊!

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看海,但我覺得海已經認識我了,它把我當作熟悉的客人來迎接。我坐在海邊抽煙,煙頭忽明忽滅,海則以遠處旋轉燈塔的光柱作為呼應。所以說,海也正盤腿坐在我的身邊,用溫存的手掌蘸著鹹澀的海水,一點點地洗滌著我靈魂的傷口與內心的塵埃。

我會記住在海邊的日日夜夜,無論從什麼意義上來理解,它對於我都是最本質的節日。即使明天我就回到那座燈紅酒綠的都市裏,但我的內心也帶回了大海的鹽分。一位愛海的男人,永遠不會懼怕受傷……所有的傷口所有的疼痛,都會在聽見濤聲的那一瞬間得到奇跡般的恢複。

今年我在江蘇省的連雲港又見到了海一根據地理書的劃分這裏屬於黃海。作為在內陸成長的詩人,我一生中第四次與大海謀麵。此前我分別去過青島、北戴河和湛江。每一次拜訪大海總要走好遠的路,總要間隔好幾年。但每一次都像秘密地慶賀心靈的節日。我能夠區別出每次見到海的心情。幾乎懷疑自己不是四次見到大海,而是見到了四個大海。這是多麼奢侈的幻想呀。

也有可能大海並沒有改變,而是我在改變。四次見到海的感受相差懸殊,簡直像四個人在觀察同一個大海。大海隻有一個,我的心情卻有四種。每次與海遭遇總有新的體驗,並賦予大海以新的概念:哲人、朗誦家、暴君、挑戰者、人類的鄰居……我想過的還不止這些。

譬如這次,從連雲港搭乘海輪巡航(而不僅僅來海濱浴場遊泳、我對海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尤其對漢語中“腦海”這個詞彙產生了新的認識。小學寫作文時我就慣用這淹行的套話:腦海裏浮現了什麼。但那時並沒想到這和大海有什麼關係。今天從船舷上俯視深不可測的海水,才略有所悟:把人類的頭腦形容為大海,是既貼切又豪邁的比喻,同樣的博大、深奧、敏感、靈動。隻不過前者是抽象的,後者是具體的。每個人的記憶都包容著一片水域(大海的縮影?)被提醒的事物頻頻閃現,就像從水底浮起的沉船。我甚至從反麵理解“腦海”這個詞彙:為什麼不能把大海,想象成一位巨靈的頭腦呢?這注定是一位浮想聯翩、夜不成寐的思想者,如同羅丹的同名雕塑,它的軀體靜止為陸地,但頭腦裏的波浪卻永遠地運動。大海啊你為什麼永遠不平靜,你在夜以繼日地思考著什麼?那肯定是一個無法解釋的問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這簡直是一座思想的寶庫。如果大海都變得靜止了,那樣的世界我們怎麼可以想象(除非地球停止了轉動)?大海是不會變成白癡的。它的頭顱裏蘊藏著打撈不盡的魚群、藻類、波濤、沉船,以及記憶。大海的記憶比人類的曆史要漫長得多。大海最終會把內心的任何漂浮物衝積到岸上哪怕一隻封了口的瓶子),而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清規戒律,能封鎖住大海的歌喉。我們的船從海麵上駛過,就像從巨人的腦海和大腦皮層駛過。或許此刻,我們巳不是我們,我們本身,已構成大海的靈感。此刻;我們仿佛為驗證大海的想法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