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認自己的生命逐漸進入秋天了。秋高氣爽,在距離城市很遠的那些村莊,金黃的麥草垛構築起人間天堂,叼著遺棄的穀穗一掠而過的麻雀是幸福的使者,而我像旗幟一樣韍風劫持了:我想象著它們,就看見了它們:低矮的農舍、鐮刀、村姑的手、形容詞、青銅油燈、褪色的標語……然而一縷半路出家的炊煙就足以混淆我的視線。蒙麵的風,盲目的旗幟,恰恰是我與這個狂歡的季節之間的關係。為與狂歡相區別,這個季節的另一半是清醒:在刈割後蕩然無存的原野,稻草人保持著哲學家的沉默,手握蒲扇,眺望遠方。我想起了一個叫陶淵明的人,和他采菊的詩話。那朵古典主義的菊花,人間的黃金也無法兌換一因為心靈不是銀行。秋天,我是愛你的,愛是一種坦白,正如收獲是時間的一次攤牌:我目擊到一輛憂鬱的馬車正行駛在雨季的村路上,流淚的馬車,一點點掏空了我內心的穀倉……
我為什麼要在城市裏懷念鄉村呢?我為什麼要在黃昏寫許多封信,然後一一塞進鎖緊的抽屜?在夢中我翻身坐起,穿上巴爾劄克的睡袍,撳亮台燈,開始瀏覽這些來自外省的無名詩人的即興之作。這說明心靈需要讀者。真實的心靈,隻能依靠假設的讀者來分擔它那份無法承受的輕與重。於是我相信了藝術是一次自我的收割,具有象征意義的鐮刀,正懸掛在空中。每寫完一首詩,我便會下意識地深呼吸,以至無法辨別那被割裂的疼痛,究竟是痛苦,還是歡樂。
月亮從村莊的上空升起,就像村姑佩戴的耳環。一位大眼睛長辮子的村姑,佩戴著白銀打製的耳環。越過茅草的屋頂和磚木結構的牆壁,一位姓氏不詳的采桑村姑搖晃著泉水與鵝卵石的音樂向我走來。她告訴我她已經赤腳走了好遠的路,腳踝上沾滿辛酸的草汁。她雙手捧著一顆心,捧著鄉村的禮物,終於抵達這有紅綠燈、斑馬線的十字路口一一以回報那些熱愛她的人們。這枚月亮,我最初在葉賽寧的詩裏見過。
我作為一個微服私訪的采詩官在鄉村迷路,沿途的農夫習慣於用手勢、而不是語言來回答。一位正忙於吹短笛的牧童在牛背上揚起鞭子,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杏花村啊,往那邊走就是!”杜牧能聽懂的,我也能聽懂。鄉村不會欺騙我的,我如願以償地接近了酒旗、石拱橋、苔痕斑駁的渡口、烏篷船乃至民間祭祀的集市。我一路回想著那些在田埂上小憩的農夫沒有表情的臉和粗獷的動作,總結出這樣一個道理:在萬能的大自然麵前,再聰明的人也會變成啞巴的,語言是徒勞的,因而又是多餘的―大自然本身才是雄辯的,你說服不了它。第一次麵對風景如畫的鄉村,我在“啊”了一聲之後,便無言以對;甚至我以鄉村為抒情對象的第一首詩,都是多年後在一座城市裏的塔樓寫下的。這注定我無法以演講家的姿態,來麵對海枯石爛的愛情。鄉村是屬於回憶的,原始的鄉村(譬如伊甸園)是人類最重要的一個回憶。
我們的祈禱永遠從糧食開始,穿越農謗、旱季、精神的器皿,通過糧食得以結束。中間的道路由愛情構成,手臂纏繞如炊煙嫋嫋,當年刈割的場景比一片鳥群更為久遠,你幾乎尋求不到足以返回的馬車。仰起麵孔,承接聖潔的雨水,我們的心模仿池塘展開了波動,往事是遊泳於其中的魚,忽明忽暗,更改著天空的表情。你一轉身,就潑灑了積攢於空巢的鳥鳴一:這是靈魂的音樂冉冉升起的原因。鄉村不是一個概念化的名詞,它是不穿製服的土地的象征,是糧食的起源一而糧食本身就是人類最悠久的曆史,它沒有印在紙上,卻寫在每個人的血液裏。我不敢浪費一粒糧食,我把它當作樸素的聖經來看待。對糧食的浪費可以視若幼稚的過錯,對鄉村的蔑視,則構成不可原諒的心靈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