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紙上寫一首詩,我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仿佛不是文字從我筆尖出現,而是我的蘸水鋼筆拚命追逐著文字。兩者速度相等。我的心啊像一隻跳躍的兔子,在文字的草叢間穿梭。這就是我永遠的姿態:在紙上追趕一首詩,在燈光下追趕影子,在身體裏追趕自己,追趕自由的靈魂。這是一首不穿鞋子的詩,叛逃者之詩,在奔向自己的髙速公路上,用掉了回家的行人、外省的車輛、監獄的鐵絲與探照燈柱,但無法擺脫我的盯梢。它是為擺脫我而狂奔嗎?好像又不是。它作為一種誘惑一一更確切地說是一種誘餌,與我保持著距離。這似乎成習慣了:一隻受驚的兔子被獵人追逐。這簡直是宿命了:我窮盡心力地追逐一首詩。它究竟要把我帶到哪裏去呢?我的靈魂,為什麼如此捉弄或驅使我的肉體?
所以,每次醒來我四肢無力、大汗淋漓,我一臉疲憊神情,回到現實之中。我跟隨一首詩周遊世界,世界,從此對我不再陌生。這樣的故事隨時可能重演。我和命中注定屬於我的那首詩,是故事中的道具。我是為那首詩而活著的嗎?為最終捕捉住那首詩而吃飯、睡覺、讀書或社交嗎?我在成長,我的對手也在成長,這是戰爭持續的原因。詩歌已構成我生存的目標和意義。我一生中所有字跡療草的詩稿,都不過是同一首詩的化身,就像夢中的無數次豔遇,來自於唯一的愛情的變形。一盞照耀在身體內部的燈。一場完成於紙上的競走。一架浯言的浮橋。一部美與詩的變形記。一生,詩人的一生。當蘖水鋼筆劃破紙張,我的心也受傷。我是因為渴望而用力過猛,就像乞丐打破了飯碗,靈魂稍不留意就被自己的肉體洋倒,以受驚的姿態奪路逃竄。紙張的傷口鮮血淋漓。一個人的戰場硝煙彌漫。
這似乎成為我一生中的債務了:追趕一首永遠追趕不上的詩。正如加拿大女詩人阿特伍德的《為一首永遠也不可能被寫出的詩所作的注釋》:“這是她的屍體,沉靜得失去手指,在寫這首詩……”我可能會在這種追趕中倒下,倒下還會呼喚那首詩;我可能會在失落中死去,死後還會做夢,還會夢見那首詩。一個失敗者欠世界的情,他必須設法償還。在人間未完成的追逐,在地獄還會持續:黑暗的房間,磷光閃閃的眼神,長滿青苔的手指,磨鈍的蘸水鋼筆,潮濕的稿紙,過期的筆名……這是所有詩人共同的命運。
鍾表在追趕時間。鞭子在追趕傷口。芳香在追趕花朵。這種追趕或許存在於萬物之間。在月光之下,在紙上,我的靈魂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稍縱即逝。於是我屏住呼吸放輕腳步,靠攏一首警酲的詩,生怕驚動文字上麵覆蓋的灰塵。於是,一切又周而複始,我在原地追趕一首詩。它無法擺脫我,正如我無法放棄它。我們在對立中妥協,在妥協中對立,在追趕中成為彼此的一部分。燈光下的兩個狂奔者。一個人和他的影子。寫在紙上的通緝令。
寫作幫助我上?|“。一旦寫作中斷,也就是夭折的靈感,則迫使我向深穀墜落一我體會到平麵上的鷹翼遭遇雷鳴閃電的痛苦。風箏的線索,掌握在冥冥之中的造物主手中,他一收縮,我就在稿紙上跌一個跟頭,滑向懸崖的邊緣。實際上我也是在模仿他的動作,造夢,夢同樣不聽話。世界萬物,彼此都是模仿者一而且背後都有一個冷酷的操縱者。你夢見了我,不箅什麼運氣,你夢中的我正夢想著另一個你不認識的人一甚至他或許也有類似的隱私。這就是詩了。詩意比運氣難得。
所以,我總以祈禱的心情進行寫作的。祈禱風調雨順,祈禱心花怒放。寫作的歡樂大抵如此:我在接近星空,我在超越星空,星空的上麵還有星空。我無法判斷能上升到什麼地步一事情究竟能荒誕到什麼程度?我的下一個夢會是誰呢?誰是我呢?假若這時,閘門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拉攏,腦海中萬家燈火的城市在空襲瞀報中停電了,我又必須像剛剛習憤了光明一樣重新適應黑暗。上帝啊,我的詩剛剛寫了一半一夜色闌珊中的另外半首可能更好點;就像你造出亞當之後,便在下班的鍾聲裏走出露天手工作坊,還沒來得及再為他塑造一個夏娃。
這個比喻倒使我有所發現:或許任何藝術品,都是一首未完成狀態的詩、一場剛剛在曠野上推進到一半的戰爭一一剩下的已非人力可堪推動;就絕對的美學標準而言,任何精神建築不過是些粗糙的毛坯(在上帝眼中?)……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天生就是殘缺物,他或她可以尋找替代品來完善自己,誰知道這一個是否確是真正屬於他或她的那一個?這是肉眼無法判斷的。所以,藝術品的完美永遠隻是一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