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章 沒有遠方的生活(1 / 1)

我不知道在世界上,有多少個一生未寫過一封信的人。這是一個無法統計的數目(:至少人口普査時沒有這一項)。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有兩種:或者他本人是文盲,或者他沒有朋友(:確切地說沒有遠方的朋友)。文盲無法親筆寫信,但我童年時在家鄉郵電局門口見過代人寫信的先生,挨著他擺攤的還有算命先生之類,所以代人寫信在我心目中,是極其神秘的職業,這古老的職業在歲月的長河中恐怕快失傳了吧。而一個人若確是因沒有遠方的親友,不曾寄過一封信,那他生命的半徑想來是極其狹小的。這是否可算作對孤獨絕妙的比喻?一生未寫過一封信,這樣的人肯定是有的。那麼他會是誰呢?在邊遠閉塞的山區,抑或斬絕塵緣的寺院?我們這個星球上畢竟還有不曾通郵的地域。這樣想著,我不禁為某種假設的孤獨感到心冷。這樣想著,一張陌生的麵孔就在我腦海中隱約浮現了。可以據此寫一部小說。這注定是一個文學化的人物。

跟書信有關的名著,可以舉出一些例子。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這紙上的愛情已構成經典了。馬爾克斯有部小說叫《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我沒讀過其內容,但這書名夠有誘惑力的,使我憑空想象出一位坐在荒涼的庭院裏曬太陽的退伍上校,和另一位一日三匝過其門而不入的隱形郵差。泰戈爾寫過題為《惡郵差》的散文詩,就是表達那種遲遲未能收到盼望的信件而遷怒於郵遞員的壞心情。一個人若沒有書信往來,他的天線就遲鈍甚至失靈了一蝸牛的天線,也代表著希望?最令我感動的莫過於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好像叫《萬卡》,記述一位搬到城裏的孤兒出於思念給遠方唯一的親人寫了好長的信,最終信封上隻寫了“寄鄉下爺爺收”即投進郵筒。他恐怕不記得爺爺具體的名字(和稱謂不同,名字是社會化的,又無從知曉老家確切的地址,甚至人類的郵遞事業在他心目中都接近於神話,他幾乎是憑著天真帶來的勇氣寄出了一生中的第一封信。不知道郵局該如何處理這封地址不詳的家信一這至今仍是世界的懸念。它永遠輾轉在途中,它的失主最終都消失了,可我們都是其讀者。

我們生活在信息的時代,書信作為最古樸最通俗的載體,已構成日常內容的一部分。郵路四通八達,我們憑借信件與情人、親友、客戶相互交流,感到世界很小,遠方不遠,僅僅一紙之隔。讓我們想象一生不寫一封信,是困難的,那是怎樣一種生活啊!封閉、狹窄、單調,恐怕隻有最麻木的心靈才能忍耐。因海難而流落荒島的魯濱遜們,還會把字條塞進漂流瓶裏一一在沒有郵局的地方,他向潮汛拋出了希望的氣球。這箅是最驚心動魄的信函了:瓶蓋裏密封著生命的呐喊,就像從飽經滄桑的嗓眼中進發的。

我不知道人群裏,有誰一生未寫過一封信。僅僅如此想象一番,我就明白孤獨為何物了。我一向以為人類的文字有兩大功能:其一是寫書(社會化的),其二是通信(個人化的。因為文字比聲音傳達得更遠,前者超越了時間,後者超越的則是空間。書信堪稱個人的檔案,記錄他的經曆、思想、情感與事務一一而且有著特定的讀者對象。而一生未寫過一封信的人,他的私人檔案會是空白的嗎?至少未形諸於文字,他原始的記憶缺乏讀者。他會想念遠方的誰嗎?遠方有誰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所以一生不寫一封信,就未曾真正抵達過生命的遠方一一或者說得更武斷點,他的生命就沒有遠方。書信畢竟是屬於遠方的,是遠方的專利。

沒有遠方也是一種生活。我統計不出全世界有多少人在過著這樣的生活,因為地理、心理抑或物質條件落後的原因。這是一種原始的生活。所以他們堪稱現代社會裏的原始人:生老病死,沒寫過一封信。沒使用過一張哪怕麵額最低的郵票,甚至沒觸摸過郵票的鋸齒,在現代人眼中,這恐怕隻可能發生在山林野人身上。書信的曆史,畢竟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了。

我生活的城市,我周圍的熟人中,沒有誰未寫過一封信。有時候,我挺想遇見這樣的一位陌生人,我挺想了解這樣一種陌生的生活。我估計這種現象在貧困偏僻的地區還是有的。據說有的老人一生都不曾離開過自己的村落,根本不知曉外麵的世界究竟什麼模樣。一生未寄過一封信的陌生人,世界對於他不也同樣是陌生的嗎?我什麼時候才能認識他,並探聽他的內心,也許那裏麵封鎖著另外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