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以後,那孫悟空就一直被壓在五行山下。

這些傳說,昔日的天蓬元帥拎著他的九齒釘耙穿過結界,在那如雕像般被冰封著的齊天大聖麵前,說過不下千遍。每一次都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仿佛在訴說平生第一得意事。

天蓬說,花果山的桃花開了,等到秋天就可以看到一大片大片的桃子成熟,每一個都有碗口那麼大呢。小猴子們找了許許多多新的猴子朋友,重新占領了花果山。

天蓬說,西海龍王被恢複官職了,隻是白龍因為鬧了天宮,被貶到蛇盤山等待有緣人。

天蓬說,卷簾與琉璃到了流沙河,做了夫妻。

天蓬說,紅孩兒長大了,會吐三位真火,好威風的。

天蓬說,他一直在尋找芝麻的轉世,但是那生死簿裏早便銷了她的名字,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

然而孫悟空也不知道,天蓬有多少年沒有來過了。

這些不是傳說,它們都是真實的故事。

然而世間卻再無一人記得。

如今的花果山好冷清,再無生靈來過。

不知是如來的千年寒冰可撫平人狂躁的心性,還是他的心真的死了,日子就這樣飛逝著,遠比他想象中的好過得多。

但偶爾,也會在瞌睡時進入一些極其真實的夢境。夢裏,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白裙子的芝麻小仙趁他不注意便從山頂落了下來,輕輕地踩在地上。她嘮嘮叨叨地跟在他身後,答應他不再亂跑、不再惹打不過的妖精,答應他與他去花果山當媳婦兒,答應給他洗衣服,甚至答應他好好活下去……

一切都是那麼真實,從那樣的夢裏醒來後,連心中的痛感也會無限明晰起來。那感覺總是讓他想到他抱著輕如一根細羽般的她的身體,以幾乎超越時間的速度趕往西天大雷音寺的路的那一刻。那一刻,他第一次覺得筋鬥雲的速度這樣慢。

寒冰凍住了他身上每一根經絡、每一個毛孔,讓他在幽藍色的火光中可以更加清晰地思考。

五百年前的某一天,他也是這樣心如止水。

他靜靜地跪在漫天神佛前,懷裏抱著她的身體。

還那麼溫熱,她卻永不會再睜開眼睛,喚他“大聖”。

他無助,無助到去相信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我佛慈悲”。

如來老兒,俺老孫終究是輸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求你救救她。

如來總是那麼高高在上,高到整個身體都藏在雲裏,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又或許,他從未有過表情。他說,阿彌陀佛,此即為佛性。

孫悟空,你可願在五行山下靜思己過?

俺願意。

五百年後,自會有人放你出來。

那芝麻呢?

墮入輪回,在塵世間去找她自己的魂魄罷。

五百年……

他忽然想起她死前與他說過的話:大聖,我不怕死,隻怕你一人太寂寞。

他低低地將頭垂下,道,弟子願意。

時間過得好慢,他好想念她。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已經五百年了。

五行山外突有不尋常的響動,將冰雕一般的他從記憶裏喚醒。

毫無感覺的身體突然因一滴溫熱的血漸漸蘇醒,他來不及睜開眼睛,五行山裏地動山搖。來人不是天蓬。他破冰而出,急切地想要看看,看看來的人是不是那抹熟悉的身影。

然而一哄而上的是幾隻綠色的妖怪。

他雙手被粗長的鎖鏈拴在地底,五百年了,他感覺真氣再一次在周身流轉。滯在右手的是熟悉的灼燒感覺。法印猶在。

將妖怪輕鬆幹掉,他看到不遠處一根鎖鏈上,一個小光頭背著一個簍子蕩來蕩去。他湊過去看他,他不是他要找的人,心裏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