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甚至在佛爺來到人世之前,門隅地區的風就沒停過,從微風習習到狂風大作,風不僅虔誠無怨地誦念著經幡上的經文,更將人們向佛的眼吹得越發明亮。

派嘎。風從雪山跋涉而下,帶著刺骨的冰冷蒞臨人間。時間是虛無的,你從來看不見它的來與去,不過這些從時間中逃逸而出的山、水,連同風都明白人們在塵世裏苦難的前行。那些微弱卻又暖人的火光像是灑下的晶瑩鹽粒,散布在派嘎這個村子裏。這些火光又被低矮黝黑的石板房圍住,將溫暖的感覺守護起來,等著主人的歸來。

風兒,你停下來,聽一聽這人的欣喜是否比你舉頭的驕陽還要熱烈。

紮西丹增的屋外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他的耳邊卻常常有人細語,時而是男人的聲音時而是女人的聲音。男人的聲音是那麼熟悉,而女人的聲音又是那樣溫暖。

男人與女人的話語重複而富有音律,即使內容繁雜、語調多變,也不過是容納了許多的“愛”字。

紮西丹增明白,那不過是對前幾日的追憶。直到現在,他還對次旺拉姆答應嫁給他這件事不太敢相信。

紮西丹增在屋裏來回踱步,細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風幹牛肉都已經準備好了,他不知還應該做些什麼,心中的歡喜像是一眼泉,不斷用清洌而甜潤的泉水滋潤著他。

不是歲月的風吹幹了心,紮西丹增隻是甘願如此。他獨自贍養年邁多病的父母直到他們三年前去世,這些年,父母的病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他都是一人扛起擔子,從不向人索取,直到要辦喪事了才向姐姐借了些錢。這唯一的姐姐,在紮西丹增的記憶裏總是和吝嗇、貪財、卑鄙這些汙濁的字眼聯係起來。伴隨了他幾十年的生活,最終化成一塊巨石沉入記憶之海,唯有蕩起的漣漪還會讓他感到一絲孤獨與淒涼。

紮西丹增再想到次旺拉姆,整個世界又像有了光。

他靠著自己的一雙手,連本帶利地還清了欠姐姐的所有債務,修繕了自己的房屋,甚至還有了些積蓄。

門“吱嘎”響了一聲,紮西丹增以為是風,起身準備把門關嚴。他走過去,結果被突然推開的門扇撞到了頭。

他抬頭望了一眼,門口昏暗的光線裏零零落落地出現個人影。

“阿佳拉①,貴體安康!”

來人是紮西丹增的姐姐,一席結滿油垢的氆氌裹在肥碩的身體上,臉上的高原紅與皮下的脂肪堆積在一起,成為一片暗紅色的山脊。

紮西丹增低下頭,熟悉而又厭惡的情緒在逼仄的石板房裏蔓延開來。姐姐顯示地位似的徑直走到卡墊邊坐了下來,她掃了一眼房間,眉頭皺了皺。

“聽說你要結婚了?”

“是的。”

“東西都準備齊全了?”

“是的。”

姐姐忽然眉毛一挑,眼睛像錐子一樣地盯住了紮西丹增。

“那麼……錢從哪兒來的?”姐姐頓了一下,故意拉長了音調。

門沒有關嚴,凜冽的風從外麵灌進來,紮西丹增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兩隻腳狠狠地踩進了土裏。他低著頭看見姐姐略帶泥漬的新牛皮靴,再看看自己腳上舊得不能再舊的靴子,他憋紅了臉。寒風再凜冽也隻是一陣風,親人的無情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心擊碎。

紮西丹增顫抖著雙手說道:“這些年,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你都知道的。我沒有土地可以出租,沒有錢財可以放債,我隻能靠我這雙手,我起早貪黑,一天忙得坐不下來。你說錢從哪兒來的?”

姐姐憤怒地站了起來:“住口!我看不是偷的就是騙的。”

紮西丹增對姐姐已經徹底絕望了,他冷冷地問道:“你到底希望我怎麼樣?”

姐姐背對著他,冷冷地說道:“滾!馬上滾!再也別回來!”

北風過境,派嘎寒冷異常。

紮西丹增走到門外,他的眼睛很是幹澀。外麵有些陰沉,空中是大朵的雲團,雲投下了暗影,讓天地提前進入了黃昏。次旺拉姆從遠處走來,她一邊走一邊朝紮西丹增揮手。紮西丹增看見是她,緊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你若走,我絕不留。鳥不隨風去,魚不隨水遊,何以生?”次旺拉姆靠在紮西丹增的身上說道。

紮西丹增歎了一口氣,把次旺拉姆緊緊地摟在了懷裏。

他們進屋時,後麵尾隨了一個人——次旺拉姆的哥哥。紮西丹增看見了他,急忙從木櫃裏取出一條哈達,恭恭敬敬地說:“朗宗巴大哥,您請坐。”

朗宗巴不看他,把哈達轉手遞給了紮西丹增的姐姐,彎下身子說:“阿佳拉,你倒先來了。”

紮西丹增的姐姐接過哈達,笑著一搭,把哈達掛在了朗宗巴的脖子上,算是回禮。

朗宗巴轉頭對紮西丹增說:“那時答應你娶我妹妹,確實欠考慮,現在我們來談談吧。”

紮西丹增恭敬地站到朗宗巴身邊,朗宗巴緩緩說道:“第一,我是信黃教的,你們家世代是信紅教的。你要娶我妹妹,就必須要改信黃教。第二,聘禮。”

朗宗巴說完,直直地看著紮西丹增。

紮西丹增說:“我學的是密宗一派,信奉的也是釋迦牟尼。至於聘禮,你要多少?”

朗宗巴說道:“第一,你是辦不到了。那麼第二,兩匹馬、三頭犛牛、四隻羊。”

次旺拉姆聽哥哥這麼說,頓時感覺像被扼住了喉嚨,幾乎窒息。她拉扯著哥哥的袖子,帶著哭腔問道:“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呢?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朗宗巴將妹妹一把推開,說:“反正我不許你嫁給他,除非他答應我的條件。”

次旺拉姆無助地望著紮西丹增,紮西丹增一籌莫展,此時,即便他有足夠多的犛牛和羊,他也未必能換回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原本熟悉的家鄉早已被叢生的欲望遮蔽。他望著次旺拉姆,就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所有的無助、委屈、憤怒都不見了。

他想:世界大得讓人窒息,可再大,我也隻是需要一個能夠容納我們的空間。

他對次旺拉姆說:“我們走!”次旺拉姆會意地點了點頭,彎下腰去收拾東西,她早已把自己當成了紮西丹增的妻子。她把準備結婚時招待客人用的細糌粑裝進了口袋,又去搬燒茶的銅鼓;紮西丹增出門去牽牛。他們的哥哥姐姐漠然地看著他們忙碌,整個世界隻剩下了空洞的喘息聲。

等他們收拾完了,朗宗巴那幹澀、尖銳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除了你們身上穿的和能夠背走的,其他的一律不準帶走。”

紮西丹增一下子愣住了,呆在原地半晌,他憤怒地甩脫了犛牛繩,起身拉過次旺拉姆,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地混沌,風卷著幹草屑在曠野上肆虐,浮雲也如鬼魅般在空中飄蕩,將稀薄的陽光再次遮蔽,昏黃的天地忽明忽暗。

紮西丹增和次旺拉姆每走一步,眼前的世界便顫抖一次。他們已經分不清這是殘損情感的悲泣還是對未知前途的迷茫,連往日親昵的牛羊竟也仿佛成了天邊的星辰,遙不可及。

他們四處張望著,心裏空空蕩蕩。

當故鄉的矮房、牛羊、瑪尼堆成為茫茫草原的一部分,再也不能觸及的時候,離別的感傷逐漸襲來。路上遇到的老人告訴他們:要去南方,那裏有富饒的土地,成群的牛羊。

紮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繼續往前走,當走到達旺地區的拉瓦宇鬆時,看見遠處婀娜的楊柳在風中搖曳,他們突然感覺,應該在這裏停下來了。

他們卸下了行李。次旺拉姆架起銅鍋開始煮茶,茶香飄散在空氣中。紮西丹增招呼著不遠處的一個小男孩,想問問他這裏的情況。

小男孩大約四五歲,睜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他們。

“你叫什麼名字?”次旺拉姆問。

“三央。”小男孩興奮地答道。

次旺拉姆起身,向周圍望了望,優美而熟悉的景色已經讓她愛上了這裏。

“這是哪裏?”

“鄔堅林,那邊的寺廟裏有比繁星還亮的酥油燈。”小男孩答道。

“這裏,真好。”次旺拉姆和紮西丹增不約而同地說道。

清康熙二十一年(藏曆水狗年,公元1682年),這一年的春天被歡笑與悲傷同時包圍。

南方一個昏暗的小村子裏,一戶人家的燈火格外明亮。紮西丹增與次旺拉姆正在這裏舉行婚禮。不大的屋子裏擠滿了前來賀喜的街坊四鄰,大家敬著酒說著祝福的話。一對新人,在眾人的簇擁下笑逐顏開,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喜悅中。

北方的春天要冷得多。第巴桑傑甲措記得,二月二十五日那一天,天上的陽光非常黯淡,翱翔的雄鷹在悲鳴,連布達拉宮外烏拉鼓氣的歌聲都變得悲切起來。

五世達賴在和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後,那隻曾為他摸頂祝福的手就垂了下來,一直隨身攜帶的銅鈴也掉了出來,發出最後的聲響。桑傑甲措伏在逝者床前,悲痛萬分,久久不願離去,那隻已經變冷的手還如撫摸孩童般停留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