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北京,草梗、敗葉被凍得極脆,踩上去沙沙作響。微風吹來,屋簷上的灰塵飄飄灑灑,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肆意飛舞。冬日本來就是安靜的,在宏闊的紫禁城中,靜,更顯得怕人。

乾清宮的香爐熏著龍涎香,地炕還是暖的,康熙皇帝手裏的奏折一開一合,仿佛在恭敬地訴說著各方事宜。特使恰納喇嘛和阿南卡進來的時候,康熙剛好看完了一折奏章。他抬起頭,目光起初是散漫的,落到恰納喇嘛身上時卻忽然聚在了一起,成了一柄寒光熠熠的劍。

恰納喇嘛跪在地上,誠惶誠恐。由於事關重大,他從藏區一回來就直接到了乾清宮,他不敢抬頭,眼前全是繪著五彩吉祥圖案的羊毛。

“啟稟陛下,臣此去西藏,得知第巴桑傑甲措已被拉藏汗以‘清君側①’的名義殺了,現在西藏的大權落在了拉藏汗手裏。”

此前,康熙已經看過了拉藏汗的密奏,對於桑傑甲措的失敗他並不感到惋惜,遠方如此多的生命正在逝去,桑傑甲措不過是其中之一,他關心的是整個西藏。現在,形勢已經逐漸明了,桑傑甲措死了,拉藏汗掌握了西藏實權。拉藏汗的奏章寫得懇切、坦誠,不像桑傑甲措總是暗藏著玄機讓自己揣測,這樣看來,拉藏汗倒比桑傑甲措更能忠於朝廷。那麼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桑傑甲措所舉的六世達賴該如何處置,不過,這都已經是小事了。

他喝了一口茶,緩緩地問道:“六世達賴喇嘛安好?”

恰納喇嘛低聲回道:“回陛下,六世達賴一切安好。”

康熙微微地笑了,他又想起了拉藏汗“廢桑傑甲措所立假達賴”的提議,這個想法太過冒險,達賴是藏教實體信仰的化身,藏人與蒙人都是衷心信仰達賴的,貿然將他廢掉,很可能會引起民心的混亂。

康熙歎了口氣,這是個棘手的問題。

康熙令護軍統領席柱和學士舒蘭為金字使臣入藏宣諭。出發當日,春雨飄然而至,柳樹尚未發芽,雨水帶著冬末的寒意侵入了舒蘭厚實的官服,他打了個寒戰。此刻,諭旨就在眼前,一卷繡著騰龍的金色絹布。雨越來越大,似乎要把整個春天的雨水都傾瀉殆盡,細密的雨線織成巨大的蛛網覆蓋著大地。他走上前,顫顫巍巍地打開了那卷絹布,幾個遒勁的朱砂大字映入眼簾:

倉央嘉措,親往京都朝覲。

春雷響起,驚蟄萬物。

拉藏汗的圍剿開始了。蓋丹終日躲在倉央嘉措的日光殿裏。倉央嘉措破例讓蓋丹坐在了無畏獅子大寶座的後麵。他念著佛經,五世的銅鈴如肅穆的靈塔般立在桌上,耽享著暴風雨來臨前最後的寧靜。蓋丹的臉上一片驚恐,他不停地攥著衣角,像是要找個孔洞把自己塞進去。倉央嘉措一直閉著眼睛,除了撥動佛珠的手指,一切都如坐化了一般。

布達拉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多了很多烏鴉。宮裏近來到處是圍剿桑傑甲措殘部的兵馬,砍殺聲不絕於耳,沒人在意上空多了些飛鳥。

黑色的烏鴉,鬼魅般地圍著布達拉宮旋轉,每晚暮鍾過後,它們就會顫抖地叫著:“亡,亡,亡……”驚悚的聲音環繞著整座布達拉宮。

又一個夜晚來臨了,黑夜攀上了牆頭。剿殺多日,宮中已經越發沉寂,進入傍晚便是黑黢黢的一片。

蓋丹被拉走的時候,倉央嘉措睜開了眼睛,他憤怒地望著衝進來的蒙古兵,喉嚨卻像被人扼住一般說不出話。蓋丹被拖出了大殿。

蓋丹一走,布達拉宮就隻剩下倉央嘉措一個人了,其餘的全部是拉藏汗的士兵,他已插翅難飛。

倉央嘉措在空蕩蕩的布達拉宮內四處遊逛著,腦海裏不斷地閃現出兒時的歌謠、很早的人和事,隻是都已經不大清楚了,他甚至想不起阿爸的聲音、阿媽的聲音,就連瑪吉阿米的聲音也是模糊的……

他頭腦一片空白,兀自唱了起來:

姑娘,姑娘,

我願在佛前坐化,避過歲月的問。

隻有一朵蓮花是它的歸宿,

暮色與朝霞已經很難區分,忘了是在人人清醒的早晨還是該安歇的夜晚。倉央嘉措來到了第巴桑傑甲措的房間,古鬆木的書案上還攤著一本書。

他隨手翻了起來。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寫的竟是自己。

我不是小人物。

我是從拉薩來的。

我要到布達拉宮去。

我周身的一切,連同掉落的毛發,你們都要珍惜,因為那是可以得到祝福的。

桑傑甲措寫下的竟是自己,但這臆測與浮誇的他還是他嗎?要是放在從前,他必定一笑了之,然而這一此刻,他卻忍不住哭了,淚水無聲地一串串流下。

故人舊物,仿佛一把無情的刀,一下一下地紮在人的心口,直到流出血來。倉央嘉措捧著書,迎著陽光坐了下來,遙遠的太陽此刻竟有些熱烈,倉央嘉措落下的眼淚漸漸被蒸幹,他似乎都沒意識到自己哭了,淚水還在一直流著。他坐了很久,直到夜涼入骨,才重新站了起來。晚風中,他像一株孤獨的鬆柏般孑然而立。

五月初一。天氣如涼薄的婦人,姿色內斂。廣闊的天地,四處是星星點點的綠。

從布達拉宮到拉藏汗的府邸,一路戒備森嚴。蒙古兵全部持戟站立,如一尊尊凶神惡煞的金剛。倉央嘉措站在人牆圍成的甬道裏,望不見四周,隻覺得陰沉的天在往下壓。風沙肆虐,天地混沌,空氣中充溢著泥土原始而莽撞的氣息。

倉央嘉措踏進拉藏汗營門的那一刻,恍然間聽到了來自另一個時空中的一聲喟歎。那聲音並不哀怨,反而是輕鬆、如釋重負的。他有些感動,回過頭去尋覓,在幢幢的人影中,他望見了年少的自己。

三大寺的活佛和藏蒙各界的高僧都到了拉藏汗的府邸,這是一場特殊的審判。

拉藏汗是此次審判的召集人和主宰。屋中上上下下都是身披袈裟的,隻有他一人著俗裝,他不在乎,早在與桑傑甲措爭奪王權之時,他的眼裏就隻有整個西藏。

倉央嘉措仍舊帶著五世的銅鈴,還是掩在袖下,攥著。拉藏汗每說一句話他就摸一下,銅鈴從冰冷到溫熱,再從溫熱退回到冰冷,周而複始。

拉藏汗威嚴的聲音在大殿內外回響著。

他說,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終日耽溺酒色,屢屢破壞戒律,乃是金罩的風流浪子,不是真達賴,應當廢黜。

他說,如果大家沒有意見,就這麼決定了。

他說,我已經啟奏大皇帝了。

拉藏汗說完,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他的氣勢像一座雪山,巍峨而不可侵犯。然而短晢的沉默過後,雪山便遭遇了強震,雪開始崩塌,如千軍萬馬般橫衝直撞下來,轟轟作響。

堪布、活佛,你一言我一語,開始了厲聲反駁。

達賴佛乃是迷失菩提緣故。

達賴佛隻是遊戲三昧。

達賴佛雖然親近女子但並未破戒。

達賴佛的坐床是大皇帝準許的。

倉央嘉措始終沒有說話,他淡定地看著他們,仿佛正身處另一個世界。

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審判會一直持續到了日落,夕陽的光輝薄薄地塗了一地。倉央嘉措微微動了一下,想甩掉身上昏黃的光,他不知道已經是黃昏了,抬起頭望了一眼,心中一顫。

拉藏汗莫名成了一名聽眾,沉默地聽著慈悲的高僧們的說辭。高僧們起初還在激烈地辯論,後來因為得不到拉藏汗的回應,逐漸都安靜了下來。

拉藏汗起身,目光如炬,他盯著倉央嘉措慢慢說道:“大皇帝已經下詔,即日將倉央嘉措送往京城。”

倉央嘉措依然平靜,沒有一絲驚慌。拉藏汗鷹鷙般淩厲的眼神與之對視,落了下風。

月亮一點點地爬上了夜空。西藏的夜,永遠是那樣淒清、高曠。倉央嘉措被軟禁在了拉藏汗的營地,四周嘈雜喧鬧,無半點清靜。拉藏汗破例讓蓋丹來服侍他,這位年近花甲的老喇嘛,在見到倉央嘉措的那一刻,老淚縱橫。

屋裏隻有一盞酥油燈。這唯一的一盞燈還是火苗極小的,倉央嘉措的影子左搖右擺,在牆壁上不斷地晃動。

蓋丹流著淚,親吻著倉央嘉措的靴子。

他嗚咽地說:“佛爺,您再為我摸次頂吧。”

倉央嘉措伸出了手,輕輕地放在了蓋丹的頭頂上。已是老邁的蓋丹似乎再也承受不起,身體彎了下去,開始痛哭。屋外是守夜士兵呼朋引伴的聲音,它們很快蓋過了蓋丹的哭聲。倉央嘉措站起身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門口的侍衛示意他不能出去,他擺擺手說道:“我不會逃的,我就是想看看月亮。”

他慢慢地走了出來,然後仰頭望著夜空。星鬥、月亮,一切還是那麼美好。達娃卓瑪,她,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看著這輪月亮……

倉央嘉措回到了屋中,提筆寫道:

前月推移後月行,暫時分手不須衰,

吉祥白月行看近,又到佳期第二回。

他把詩拿給了站在一旁的蓋丹,說:“如果我再也出不去,你就把這詩稿交給達娃卓瑪。”

蓋丹接過詩稿,仔細地疊好,收了起來。

夜深了,除了月光外再無半點光亮,屋中更是黑暗一片。倉央嘉措合著眼,眉頭緊皺,那是夢踏著夜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