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見一個姑娘從營帳裏走出來,微一抬頭,便和他對上了視線。

少女一襲白裙,襯得麵龐清婉動人。

她自顧自地開口,抱歉地告訴他:“大胡子,你是來找吃的吧?來晚了,早就沒吃的了。”

顧澤蘭:……

見他沉默不語,看上去有些可憐,容月便動了惻隱之心。

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紀,在21世紀,卻能成天窩在網吧玩遊戲、追著漂亮女生屁股後麵談情說愛,這些將士們卻成天奔赴沙場,一個不注意就命喪黃泉。

她掙紮了一會兒,還是從懷裏掏出一塊白布,裏麵是她分到的窩窩頭,原本是留著晚上餓了吃,卻還是貢獻給了這位大胡子:“拿著,下次別再來這麼晚了。”

顧澤蘭看著她手裏的東西,沒有接。

倒是容月拉過他,把東西塞他手裏:“別不好意思,吃飽了好好去打仗吧,保護好你們的......將軍。”她說這話時,眉心輕輕蹙著,帶了幾分擔憂,“他以前沒打過仗,雖然武功高強,但畢竟刀劍無眼,你們要多幫襯他一些。”

顧澤蘭手裏的窩窩頭還溫的,那熱度,卻不及少女眉眼裏的關切半分。

在皇宮裏長大,自幼便見識爾虞我詐,就連母妃,都隻當他是□□的工具,從他記事起,便苛刻嚴厲地教導他,不滿意了,就用特製的鞭子打他——表麵上看不出什麼傷,但皮肉卻疼若針紮,一頓打,能讓他難熬上半月之久。

那是他童年的噩夢:陰暗的小屋,母妃淬毒的眼神,還有下手不留情的嬤嬤。

他又疼又餓,被關在漆黑冰冷的屋子裏,獨自承受這劇痛。

沒有人來救他,沒有人關心他。

“記住,別把你自己當人,你不過是條狗,不咬死別的皇子,就會被他們咬死!”

為了讓他明白死亡的恐懼是什麼,母妃竟真的命人把他和一條惡犬關進籠子裏,在他渾身多處被咬傷,命懸一線的時候,才把他給拖出來。

當時母妃臉上漠然的神色,他永遠都忘不了......

他隱忍著存活下來,羽翼漸豐,再無人能欺他辱他。

原本瞧不起他,騎在他身上逼他學狗叫的皇子們,早就被他用殘忍的手段送入黃泉,他登基的那一天,母妃欣喜若狂,瘋了一般爬上高閣之頂,又哭又笑:“姐姐啊姐姐,你我鬥了大半輩子,還不是我贏了,哈哈哈哈哈!天意呐!”

然後她抱著一架琴,從上麵跳了下去。

據說,那是先皇送給她的,她念了他一輩子,卻也沒得到帝王的真心。

母妃死了,留在他心底的陰影卻無法隨之而去。

顧澤蘭詭譎狠厲的性子背後,是一顆脆弱不堪千瘡百孔的心,他要的不多,甚至可以說很少,——僅僅隻是希望有那麼一個人,能真心實意地關心他。

五公主備受寵愛,隻因她五歲的時候,彎眉衝他笑了笑,糯糯地喚了他一聲“哥哥”。

那仿佛是投進黑暗中的一點光,哪怕再微弱,也讓他得到了幾分救贖。所以這些年來,隻要五公主開口,無論什麼,他都雙手奉上,將她視若珍寶地寵愛。

五公主對他親近,其中夾雜著一層血緣關係;後宮的嬪妃討好他,其中夾雜著微妙的利益關係。

而麵前的少女,卻不過是個陌生人。

從他這裏,得不到任何的好處,卻把隻增不減的珍貴糧食,給了素昧謀麵毫無關係的他。

顧澤蘭愣在原地,沒有注意到少女已經離去很久。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周圍已是空無一人。

他還沒有,問過她的名字……

心上劃過一絲慌亂,他四下張望,遠遠瞧見她鬼鬼祟祟地去而複返,衣袖下藏著一碗兌了熱茶的冷飯,撒了一把鹹菜,有寡淡的香氣撲來。

容月拉著他藏到樹後,遞上碗筷,催促他:“快吃吧,我可是冒著被劉嬸兒罵的風險幫你偷來的米飯,可要好好吃完啊!”

那頓飯什麼味道,顧澤蘭記不清了。

隻記得,空洞的胸腔內,那重新躍動的心跳。

就好像,沉寂了千年的河床,又重新彙入了潺潺流水,讓人心緒澎湃,再難平靜……

鬼使神差的,他多留了幾日才動身離開軍營,分別前,他跑去營帳找她。

容月正坐在樹下編平安結,蔥白指尖,紅線纏繞。

他抱著頭盔立在那兒,艱澀一句:“我要出發了。”

心裏有個念頭蠢蠢欲動,想要把她一並帶回宮去,卻又理智地把它給壓了下去。

容月以為他要去攻打新據點,趕緊扣上最後一個死結,將並不精致的平安結遞到他麵前,她雖笑著,眼眸卻閃著隱隱水光。

她說:“大胡子,要活著回來啊!”

悸動像電流般穿過全身,他低頭凝視著少女的臉龐,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在心上蔓延。但那時的他,走得太匆忙,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心意。

隻是回了龍城,卻總忍不出拿出那個火紅的平安結,輕輕摩挲。仿佛能從那片紅裏,瞧見少女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