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利比亞(一)
我們隻要不和美國、歐洲搶石油、天然氣就行。這是高壓線,不能碰。人家打了半年,花了多少錢,主要就是為了石油、天然氣。那些苦活累活,人家不願意去幹,我們中國人去幹。
李申
我們得讓新聞裏播出來好看一點
一家來自江蘇的民營企業從2007 年開始,就在利比亞投資,這家企業叫三元鋼鐵利比亞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利比亞三元鋼鐵)。
潘軍海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2011 年2 月17 日,剛過完春節,他從上海乘飛機前往利比亞;與此同時,利比亞的街頭開始出現遊行隊伍。從2010 年底開始,北非和西亞的阿拉伯國家及其他地區的一些國家發生一係列公開示威遊行和網絡串聯。
這一係列運動導致了2011 年1 月14 日,突尼斯總統本·阿裏下台;2 月11 日,埃及總統穆巴拉克下台。2011 年2 月15 日,利比亞爆發了反卡紮菲起義。“叛亂都在市中心,我們也不在市中心,我們隻是聽說所謂叛亂就是開著汽車遊行,按喇叭。”利比亞三元鋼鐵的工人說。
2 月17 日,潘軍海剛到利比亞,就發現自己得把一切工作停下來,準備撤離——從2 月22 日起到3 月5 日,中國政府從利比亞撤出中國公民35860 人,這是有史以來中國政府最大規模的有組織撤離海外中國公民的行動。公司董事長徐君才當時還有點戀戀不舍,不想走:“你走吧,這就是我的命,我要留下來。”但他後來發現形勢越來越糟糕,也隻得分頭撤離。
潘軍海和中國駐馬耳他大使的關係特別好,他希望搭乘馬耳他的飛機撤離。馬耳他大使館給了他十幾個名額,潘軍海帶著的黎波裏分公司的十幾個人前往的黎波裏機場。“有這個機會,不要放過。”
“我們一路上都被搶,在機場裏困了幾十個小時。主要是手機也打不通,沒信號。當時就想,要是死了,想跟家裏說一聲都不行。”潘軍海說,他千辛萬苦到了機場之後,發現大使館的飛機來不了了——因為馬耳他庇護了兩個從利比亞出逃的飛行員,雙邊關係惡化,利比亞不讓馬耳他的飛機降落。潘軍海等十幾人在機場等了兩天,最後還是搭乘了一架中國國航的飛機回國。
“救命的群!”所有從利比亞回來的人都這樣評價一個QQ 群。在撤離的時候,他們什麼通訊設備都沒法用,網頁打不開,電子郵箱上不去,手機和電話都沒信號,奇怪的是,QQ 仍然可以登錄。負責撤離的中國商務部駐利比亞經商處就建了個QQ 群,把中國駐利比亞所有企業的聯係人都加上去,用這個群來發布消息、指揮撤離。直到現在,這個群仍然很活躍,很多企業仍在上麵討論關於什麼時候能重返利比亞。
“到處都是槍聲。坦克開過來開過去,還有燒汽車什麼的,我們都看見了。在撤離的路上,我們被搶了兩輛汽車、所有的現金和手機,現金有好幾十萬。”顧江峰說,他是三元鋼鐵利比亞有限公司班加西分公司總經理,負責帶著班加西分公司的人撤離,這裏是當時被稱為“反對派”的大本營,情況就比潘軍海那邊更糟糕一些。“他們就是要點東西嘛,又不要你的命。
當地的警察局、政府都被燒掉了,沒人管了,這些人能不搶東西麼?不搶就是腦子有病了。”據說,從工廠撤離的200 多個工人一共被搶了150 個手機。為了安全,他們把大量現金藏在了一個隱秘的地方。
“你以為我們是舒舒服服回來的?哪有那麼舒服?痛苦得不得了。我們到了馬耳他,新華社、中央電視台的記者都在那兒等著,對我們說:你們要喜悅一點。”顧江峰說:“既然是國家來接我們,我們就讓新聞裏麵播出來好看一點吧。”他是一個很直接的人,在講述撤離經過的時候,似乎重新體驗到了當時的憤怒和無可奈何,這家鋼廠也有他的股份。
從利比亞撤回來的國有企業的工作人員心態明顯不同,至今他們仍然願意繪聲繪色地講述這段經曆,像是一次英勇的曆險,而且有驚無險。
但潘軍海說:“不想去想了,整個過程都是痛苦、傷心。”
在2010 年9 月商務部編寫的《對外投資合作國別(地區)指南——利比亞》中寫著:“利比亞主要優勢有:政治穩定;石油收入增長快,資金充裕;國內經濟百廢待興;地理位置優越,地處非洲北大門,輻射歐洲、非洲和亞洲。”半年之後,在新版的指南中的這些話就沒用了。
滿街都是廢鋼
潘軍海是江陰三元村人,這裏很富。至今,江陰已連續九年蟬聯全國百強縣第一名,擁有30 家上市企業,2010 年人均GDP 為166258 美元,達到發達國家水平。三元村雖然不如同屬江陰的華西村有名,但村裏也有整齊劃一的別墅群和不少企業,其中有一家叫三元鋼鐵,主要生產建築用螺紋鋼。
潘軍海留著平頭,穿深色休閑西裝配愛馬仕的皮帶。他身上有一種帶頭大哥的氣質,讓人過目不忘。在他眼裏,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兄弟,無論是中國人、利比亞的白人還是黑人。生意場就像是江湖,要想賺到錢,就要拉人脈、講義氣——這些規則不僅在中國行得通,在利比亞也適用。
潘軍海的翻譯兼助手馬鳳俊是回族,蘭州人,曾經在利比亞留學六年,主修阿拉伯語。2007 年底,有公職在身的馬鳳俊在北京見到了準備在利比亞投資的潘軍海。潘軍海的熱情和說服力起了作用,會麵之後,馬鳳俊連潘軍海是做什麼生意的都沒搞清楚,就決定辭掉公職,跟著潘軍海去利比亞。
回國之後,潘軍海在江陰市新區的一家酒店租了間辦公室,辦公室中間放了一張電動麻將桌;馬鳳俊去了位於蘭州的西北民族大學教阿拉伯語。
但他們其實都還在盤算著回利比亞的事情。
到了2011 年12 月底,潘軍海覺得是時候回去看看了。他和利比亞當地的朋友已經聯係上,他們告訴潘軍海說三元鋼鐵的工廠安然無恙,沒有被搶劫,隻有辦公室被盜竊了,還說希望他們回去繼續開工。“我在當地朋友很多的,撤離之前,我把汽車都送給了給我們開車的當地人,讓他們幫忙看守工廠。”這一招很聰明——即使他不送,他們走後,汽車也會被搶走的。
公司的股東們也對重返利比亞充滿信心:“當地給我們打電話,說現在滿街都是廢鋼,讓我們趕快回去。”戰後的利比亞滿街都是報廢的坦克、大炮、炮彈殼,在股東們眼中,這都是煉鋼的好材料。還有很多被炸毀的房屋,每平方米的區域裏都有將近35 公斤左右的廢鋼可以拿來煉鋼。
潘軍海們的計劃是先飛到突尼斯,再進入利比亞,因為當時他們沒法直接辦利比亞的簽證。
“我也是帶著國家利益去的。”臨走之前,在潘軍海的辦公室裏,他拿出一張紙給人看,紙上沒有任何頭銜和落款,上麵寫著:1. 利比亞全國過渡委員會的組成情況,對中國的態度、對西方的態度、新領導人對華人的態度怎麼樣。
2. 利比亞過渡委員會和執行委員會對我們中國在當地的工程項目後續態度怎麼樣?
3. 重建過程有哪些商機?江蘇企業在當地做生意有哪些優勢?
“這是領導交給我的。”但是潘軍海不願意說到底是哪個領導給他的。
“我有一個朋友,是利比亞過渡政府裏一個比較高的官,也在等我,想聽聽我們對鋼鐵項目的意見。利比亞現在到處是生鐵、廢鋼,對他們的環境汙染很大,我們要過去為他們做點貢獻,把廢鋼收回來,變廢為寶。
這個項目要是做成了,真是利潤無限。”潘軍海非常有信心。
他還有一個B 計劃:“如果利比亞的新政府對我們中國態度不是很好的話,我有一個加拿大哥們,是個華人,2009 年加入加拿大國籍,我就讓他占有股份。加拿大是北約,它們的使館到時候就能管事了。”
2011 年12 月23 日,帶著萬無一失的計劃和從蘭州回來的翻譯,潘軍海一行5 人從上海搭乘飛機前往突尼斯,準備由突尼斯前往利比亞。
重返利比亞(二)
在中國人去之前,這個工廠的每寸土地上、每台機器上,都積累了5厘米厚的鴿子糞,雜草叢生,天上盤踞了成千上萬隻鴿子。中國人將這些鴿子糞清理幹淨。鴿子很快變成了中國人的食物,等中國人撤離的時候,“天上一隻鴿子都沒了”。
李申
一隻鴿子都沒了
6 年前,也就是2007 年3 月,也是經由這條線路,潘軍海第一次去利比亞,除了滿眼地中海的藍色波浪,他看到了遍地的商機:“百廢待興,就像20 世紀80 年代初期的中國,基礎設施非常落後,除了公路還可以,其他什麼都不咋地。”
在他眼裏,利比亞真是一個遍地生意機會的地方,怎麼會有那麼多廢鋼扔在路邊也沒有人要:“在中國,連一個礦泉水瓶子都會被人撿走。”潘軍海後來還勸說過他的一個朋友去利比亞燒磚:“燒磚也可以賺錢,利比亞主要用水泥磚,但是我發現,其實利比亞的土是可以燒黏土磚的。”
潘軍海的判斷是,這裏將來一定會大搞基礎建設,比如卡紮菲給利比亞人修的保障房項目等等,這都需要大量的鋼鐵和建材。
潘軍海此前一直做銷售鋼材的生意。2006 年,國內鋼材市場先漲後跌,全年鋼材平均價格比上年下降10.45%,潘軍海開始考慮轉型。2007 年初,他聽一個上海人說,利比亞是一個很容易賺錢的地方,又得知,在江蘇溧陽有一家生產建築用地條鋼的企業,產品賣到了利比亞。地條鋼是一種落後的生產工藝,在中國國內已經被禁止了。潘軍海想,三元村的鋼鐵廠生產的鋼,在國內都是合格的,到利比亞就更沒問題了。於是他找到了三元村黨總支書記徐君才,兩人一拍即合,準備把鋼賣到利比亞去。
“當時我們對利比亞一無所知,連在非洲都不知道。”潘軍海說。這是三元村的企業第一次走出中國。
2007 年3 月6 日到3 月16 日,潘軍海和徐君才等一行三人抱著旅遊的心態,去利比亞看看。結果這10 天中,他們就和當地政府簽了投資協議,而且生意就從賣鋼變成了煉鋼,決定在利比亞修建一家年產量5 萬噸的鋼廠,主要生產建築用鋼。幾天後,三人被利比亞國內的形勢感染,又將規模擴大到了年產30 萬噸。
他們拿來煉鋼的原料不是鐵礦石,而是利比亞隨處可見的廢舊鋼鐵。
在利比亞西北部紮維耶省的一個沙漠裏,有大量報廢的汽車外殼,三四輛摞在一起,麵積大到一望無邊。到2011 年他們不得不撤離時,這裏的廢汽車殼已經被這家煉鋼廠消耗了50%。“原來這些廢鋼都是填海的,我們來了以後,說這些 都是寶貝啊,那些人就都賣到我們這裏來了。”潘軍海說。
三元鋼鐵利比亞有限公司是一家獨立公司,和潘軍海他們老家的那個三元鋼鐵沒有關係,徐君才任董事長,潘軍海任總經理。公司有8 個股東,潘軍海占股10%,和江陰很多民營企業一樣,這家遠在利比亞的公司還有15% 的股份屬於三元村,如果賺了錢,村民也可以得到分紅。
被潘軍海看中建鋼鐵廠的地方,原先是一個坦克廠,在利比亞西北部蓋爾揚省首府蓋爾揚市旁邊的一座山上,是1986 年卡紮菲耗資5 億美金修建的,這在20 年前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利比亞1951 年脫離殖民獨立以來,政府一直親美,但卡紮菲1969 年上台後,開始親近蘇聯,並一直和美國較勁。1986 年,時任美國總統裏根批準發動了“黃金峽穀”行動,空襲的黎波裏等地,首要目標就是殺掉卡紮菲。襲擊導致包括卡紮菲養女在內的15 人死亡,卡紮菲本人僥幸躲過了導彈。
坦克廠剛修好,就被美國的衛星發現了,美國以卡紮菲在這裏生產核武器為由,要求這個工廠停工。“老卡說我沒有造核武器啊。美國人就是這樣子,他說你有,你就有,必須要停。”潘軍海很開心地講起這個在當地人中廣為流傳的故事,他稱卡紮菲為“老卡”。從1987 年開始,這個工廠就荒廢了。
“20 年前建的工廠,現在跟新的一模一樣,裏麵設備都是全的,可以直接造坦克。”潘軍海評價說。三元鋼鐵利比亞有限公司占地4 萬平方米,僅僅占用了它一個車間,旁邊還有十幾個車間都是空著的。2010 年,潘軍海曾把自己一個在張家港造煤氣罐的朋友介紹過去,那個人也去利比亞考察過,並注冊了一家名為“利比亞社會基金委員會高比亞工業設備公司”
的企業,生產煤氣罐,還通過了商務部的核準,後來因為戰爭的原因沒有開工。
這個卡紮菲巨資修建的工廠 ,裏麵是全套的德國設備,車間裏的吊車可以一次吊起250 噸,就是5 輛主戰坦克的重量,地下的水泥層有50厘米厚,有一次潘軍海為了造一個水池,光是為了鑿穿這些水泥,就花了100 多萬元。鋼鐵廠所有的煉鋼設備都是從國內運過去的,運了四五百個集裝箱。
據潘軍海說,在中國人去之前,這個工廠的每寸土地上、每台機器上,都積累了5 厘米厚的鴿子糞,雜草叢生,天上盤踞了成千上萬隻鴿子。中國人將這些鴿子糞清理幹淨。鴿子很快變成了中國人的食物,等中國人撤離的時候,“天上一隻鴿子都沒了”。
卡紮菲的兒子和卡紮菲的堂弟
2007 年,潘軍海等人在利比亞考察時,中國駐利比亞大使館的人是反對他們投資的:“別投了,回去吧。”理由是:如果利比亞領導的哪個兒子看上你的鋼廠,他可以直接把它搶走。此時,中國在利比亞的企業還非常少,潘軍海在利比亞遇到的唯一的中國企業是中興通訊——大量的中國企業都是2008 年以後進來的。
為了在利比亞站住腳,潘軍海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社交天賦,積極和當地人搞關係。他的翻譯馬鳳俊在利比亞留學時讀的是一所伊斯蘭宗教學校,有很多達官顯貴的同學,潘軍海借此認識了很多利比亞人,其中很多人都是皇親國戚,對潘軍海來說,這在國內是無法想象的。他在江陰這個有30家上市企業的縣級市裏,並不算是大商人。
“他們都是部落製,你認識了他們部落裏的一個人,就可以認識這個部落所有的人。”潘軍海說,和利比亞人搞關係很容易,就拿點禮物,比如幾包茶葉,去他們家裏喝喝茶就好了。
經人介紹,潘軍海和卡紮菲第三個兒子薩阿迪的公司簽訂了使用這個坦克廠的合同。薩阿迪曾是一名足球運動員,參加過意大利足球甲級聯賽,當時是利比亞主權基金對外投資公司的老板。簽約之前,出於謹慎,潘軍海做了一些調查,調查的結果是,和他們簽約的公司確實屬於薩阿迪,也很有實力,看不出什麼破綻。
後來他們才發現,這個坦克廠不屬於薩阿迪的公司,而是屬於另外一家公司,潘軍海和薩阿迪的公司簽的是一個假合同。在坦克廠的真正主人出現的那一刻,潘軍海崩潰了,不僅是損失了幾百萬,最重要的是,他不理解他的利比亞朋友為什麼要騙他。
很快,潘軍海又和卡紮菲的堂弟搞好了關係,通過卡紮菲堂弟施壓,終於和坦克廠的真正主人重新把合同簽下來了。簽約的時候,卡紮菲的堂弟還去了現場祝賀。
三元鋼鐵利比亞有限公司分為三個部分:從坦克廠改造過來的煉鋼廠;班加西分公司負責回收廢鋼,有19 個中國人和四五十個非洲外勞;在利比亞首都的黎波裏的分公司負責銷售,有十幾個中國人。
“那些廢鋼放在路邊也沒人要,本來都是我們自己雇人去撿,後來也有當地人收集起來,賣給我們。”顧江峰說。在利比亞不僅是廢鋼筋扔在路邊沒人撿,就連報廢的汽車也隨處可見。
2007 年3 月考察後,股東們計劃讓新工廠在2007 年9 月1 日投產,因為9 月1 日是利比亞的國慶日,他們決定向利比亞的國慶獻禮。
按照中國國內的辦事效率,半年足以把事辦成,但這是利比亞。一進入辦手續的階段,他們就發現利比亞的節奏極其緩慢。光辦營業執照等手續就花了兩年時間,直到開工以後很久,潘軍海他們才拿到了開工許可證。
“因為製裁剛剛結束,2007 年利比亞市場經濟的水平就和我們30 年前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差不多,基本都是國有企業。但是非常富有,人均GDP 超過10000 美元。”馬鳳俊說,他在利比亞留學六年,又跟著潘軍海在利比亞工作了四年,整整待了十年。
國際社會製裁利比亞的起源是“洛克比空難”。1988 年12 月21 日發生的“洛克比空難”是“9·11 事件”前美國遭受的最嚴重的恐怖襲擊,泛美航空的飛機在蘇格蘭邊境小鎮洛克比上空爆炸,270 人遇難。1990 年秋天,美英兩國的情報機構認定,空難是兩個利比亞人所為,要求利比亞交出凶手。利比亞雖然拘留了這兩個人,但拒絕把他們交給美英兩國。1991年聯合國對利比亞實施包括空中封鎖、武力禁運、經濟和外交等一係列製裁。
1999 年,利比亞同意移交兩名疑凶給聯合國受審。到了2003 年秋天,聯合國安理會決定解除對利比亞的製裁。2006 年3 月25 日,當時的英國首相布萊爾率團訪問利比亞。2006 年5 月15 日,美國宣布將與利比亞全麵複交。
2007 年,潘軍海到利比亞的時候,利比亞和美國剛恢複交往還不到一年。
“在卡紮菲的教育下,利比亞人的自尊心特別強,很驕傲。認為外國人來利比亞,是來掙他們的錢的,對外國人看不起,辦事也就磨磨蹭蹭的,他們覺得你們投資不投資無所謂。不光是利比亞,整個非洲都有這樣的感覺。”潘軍海說。
當時潘軍海的住處在郊區,利比亞的政府部門下午兩點多就下班,為了能多辦一點事情,那段時間,潘軍海一早就出門,每天都要到下午4、5 點才吃第一頓飯。
為了向新工廠供電,潘軍海往利比亞的供電局跑了不止100 次,每次都要送禮,“天天去找人,天天去送禮”。幾乎每一道手續,都是這樣死磕下來的。
“千辛萬苦。”他說。
“我們打了個很大的勝仗,就是解決了那個很官僚化的電力公司。他們在同意供電之後半年,就給我們修了8 個大鐵塔,把3 萬伏的高壓電通到廠裏了。”馬鳳俊說。
“這個速度對中國人來說比較慢,對利比亞人來說,簡直是奇跡,他們都不相信。”馬鳳俊說,有一家利比亞和阿聯酋合資的飲料廠,需要6千伏的電,兩年都沒申請下來。
2009 年5 月,三元鋼鐵利比亞分公司終於投產,主軋12、14、16 毫米螺紋鋼。當年就煉鋼18 萬噸,占了利比亞國內生產量的70%。此前,利比亞隻有一家鋼廠,叫米蘇拉塔鋼廠,是利比亞的國有企業,年產量100 萬噸,其中建築用鋼隻有10 萬噸。利比亞的建築用鋼主要從土耳其進口。而且利比亞沒有國家製定的建築標準,中國人曾經希望能把自己鋼廠的標準變成利比亞的建築用鋼標準。後來他們發現這是不可能的,利比亞雖然是個非洲國家,但是建築標準是和歐美看齊的,建築的監理公司一般都是美國的。
這個煉鋼廠共投資1.3 億~ 1.5 億人民幣,到2011 年2 月,投資已經快收回來了。按照潘軍海的估計,如果不發生戰爭,2011 年就可以收回投資,開始分紅了,“利潤比國內高多了。”
重返利比亞(三)
利比亞人的收入雖然不高,但福利很好。這裏醫療免費(對外國人也免費),汽油和食品都很便宜,汽油每升隻要1元人民幣,工業用電每度隻要0.25元人民幣,是國內工業用電價格的1\/3。麵粉因為有政府補貼,比石灰還便宜,很多在利比亞施工的中國企業都用麵粉代替石灰,在地上畫線。
李申
他們有底線,很誠信
按照利比亞的法律,外國人必須要有15 萬美金才能注冊公司。按照中國的法律,必須在海外有公司,才能把美金彙過去——這是個死循環。“隻能用其他非正常渠道,把錢拿出去。不然這個瓶頸是跨不過去的。”為了解決這個矛盾,潘軍海找了5 個人,藏著15 萬美金的現金,坐飛機,躲過各種檢查,到了的黎波裏,將公司注冊下來。“我不知道國內其他企業是怎麼做的。”潘軍海說。
中國企業在境外投資,必須通過商務部的核準,三元鋼鐵利比亞有限公司在商務部網站上的“境外投資企業(機構)名錄”裏可以查到,但是他們好像連自己都不是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兒。
按照規定,去境外務工的人員應該參加培訓,但是三元鋼鐵利比亞有限公司的員工並沒有參加過培訓。“培訓個屁啊,我們又不是國有大型企業。可能國有企業有吧,民營企業還沒有。要是有,就麻煩了,又是一筆錢。
他不培訓你任何技術,還要收一筆錢。”潘軍海說。
利比亞的勞工政策規定外國人的企業,工人中必須有30% 是利比亞人。
“這個政策倒是很靈活,隻要給他們放到工資單裏就行。況且利比亞人不會幹活,你根本不能叫他們來做。就找點當地人,把名字報上來,讓我列進工資單,意思一下發一點錢就算了。”潘軍海說。
到2011 年2 月撤離時,中國在利比亞一共有三家民營企業,除了三元鋼鐵利比亞分公司,剩下兩家來自浙江寧波和北京,他們的規模在商務部部長所說的一百多億美元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國有企業,特別是央企,仍然是中國海外投資和海外工程的主力。
和很多發展中國家一樣,利比亞的公務員係統也存在貪腐。“幹什麼都要錢。隻要給點小好處就行了,胃口不大——給個手機、mp3 就可以了。
當時我送了很多的mp3,送了很多的花茶。”
“這個不應該算貪腐。”他想了想之後說,“反正要辦什麼事情,我就拿幾包花茶。”
三元鋼鐵利比亞分公司的班加西分公司總經理顧江峰講過一個故事:“我在的黎波裏機場,拿了幾個對講機到班加西去,這種對講機在利比亞屬於軍用的,不能帶,被他們安檢出來,直接就給我帶上了手銬。對方一共有四個人,其中一個悄悄跟我說,你給我們一人五塊錢(指的是利比亞當地的貨幣利第,1 利第u003d5.5 人民幣),我就放你走。這能叫貪汙嗎?在中國這叫貪汙嗎?這叫小費!”
“利比亞人本性還是很不錯的,他們有底線,很誠信,就是喜歡占點小便宜,你多去他們家坐坐,喝喝茶,給他們點東西,大家就成兄弟了。”
潘軍海說,隻要成了兄弟,什麼事都好辦了。
所有在戰前去過利比亞的中國人,都對這裏印象很好。憑借豐富的石油資源和卡紮菲的社會主義信仰,利比亞人的收入雖然不高,但福利很好。
這裏醫療免費(對外國人也免費),汽油和食品都很便宜,汽油每升隻要1 元人民幣,工業用電每度隻要0.25 元人民幣,是國內工業用電價格的1\/3。麵粉因為有政府補貼,比石灰還便宜,很多在利比亞施工的中國企業都用麵粉代替石灰,在地上畫線。最重要的是,隻要花一點小錢,就什麼事都好辦了。絕大部分在利比亞的中國企業都是去修建保障房的,這些保障房都是兩層的小別墅,每戶人家一棟。
“2007 年,我們去的時候,利比亞隻有1000 多個中國人。”後來中國人越來越多,當地人的心態就開始發生變化了。“警車看見中國人的車就要攔,因為他們知道中國人有錢,中國人怕麻煩,就會給點錢,他們還知道中國人辦事都有回扣。”這些習慣其實都是中國人帶去的。利比亞人還知道一到春節,市場上的魚蝦都會被中國人買光,連一條小魚都沒了。利比亞原來是啤酒的出口國,卡紮菲上台後,為了保持“最純潔的教義”,頒布法令禁止釀酒和出售一切烈性飲料,中國人就在家裏用米造酒。
三元鋼鐵利比亞分公司從國內帶去了207 人,還雇傭了150 多個非洲外勞。工人收入非常可觀,普通工人每年25 萬元人民幣,司機20 萬元人民幣,廚師15 萬元人民幣,中層管理人員80 萬元~ 100 萬元人民幣。當工人還是很辛苦的,當地水很貴,經常三個月不能洗澡。“但大家吃得很好,整個公司裏有十幾個廚師,和國內吃的一模一樣。”一個工人說,“韭菜、豆腐、蘿卜都有。沒有豬肉,就吃雞肉、羊肉。”
工廠的管理層和技術人員有二三十個,其餘都是工人。工人每天上班9 個小時,兩班倒,也有周末休息、輪換休息。吃的、住的都不要錢。每個工人每年有一個月的帶薪探親假,如果實在走不開,就把老婆接到利比亞來,這叫“反探親”。往返機票,經濟艙七八千,要飛15 個小時,中間還要轉機。如果放棄探親,就給4000 塊錢作為補償。工人中還有20 多個女工,和男工幹一樣的活,比如開吊車。
工人基本沒有什麼娛樂,不許打麻將,電視隻能收到中央國際頻道。
中國企業在海外,無論是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都不鼓勵員工和當地人過多接觸,主要是害怕發生事端。很多企業把員工的薪水直接發給他們在國內的親屬,也是為了避免員工出去消費或者娛樂。在海外,管理人員喜歡的項目,其實都是在荒郊野外或者荒山野嶺上的,因為這樣最容易管人。
工廠雇傭的非洲外勞主要做一些粗重的活。“我們給他們蓋宿舍,配電視,統一管理。非洲外勞很聽話,腦子不太好使,機械性的勞動沒問題。
但是,他們的誠信比咱們的人好。”潘軍海說。
一場夢
2011 年12 月23 日,潘軍海開始了他朝思暮想的重返利比亞之旅。
在突尼斯,潘軍海見到了他的老朋友——卡紮菲的堂弟,他現在和卡紮菲的妻子和女兒一同躲在阿爾及利亞,他說自己這次是專程來看潘軍海的。
“你放心,老卡還沒死,真的沒死,現在藏在一個地方,胡子已經很長了。”堂弟對潘軍海說。但新聞說,2011 年10 月20 日,美國媒體報道說卡紮菲在其家鄉蘇爾特被捕後因傷重不治身亡。潘軍海心裏想著:“他瘋了。”但還是對卡紮菲的堂弟說:“真主保佑。”
“老卡的親戚和一些當時的既得利益者都逃出去了,大部分人都在突尼斯、埃及、阿爾及利亞、摩洛哥這幾個國家,有上萬人。原來都是有錢人,他們還沒打算承認失敗,總是會搞點麻煩的。”潘軍海判斷。
“隻要到了突尼斯就能進利比亞。”潘軍海一行五人由突尼斯進入利比亞,在利比亞住了三個晚上。在利比亞的時候,一個陪同潘軍海的利比亞人去馬路對麵買麵包,一顆子彈從他左腮幫子穿到右腮幫子。“趕緊送突尼斯,子彈再靠後兩厘米就沒命了。”潘軍海現在想起來還是後怕,當時如果他陪著一起去,就不一定打著誰了。利比亞的醫療係統徹底癱瘓了,稍微大一點的病就要送到突尼斯去。
“槍聲還存在。”潘軍海說,根據他們的判斷,白天的市區應該是沒什麼大風險了,但是一到晚上或者到了郊區,你若是開著好車,或者身上有值錢的東西,甚至拿著一個好的手機,都會被幹掉。現在利比亞人的身份證和武器合法擁有證上,都蓋著三個不同的圖章,利比亞首都的黎波裏被三股主要的武裝力量控製著。據新聞報道,現在利比亞仍有5000 多個武裝組織各自為戰。
潘軍海去他在的黎波裏的公司看了一次:“搶光了,能拿的都拿了。
沙發、一次性紙杯子、衣服都拿走了,連中國人喝的酒都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