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囚室裏。五兒正替寶玉將頭發拆開,用篦子梳順了之後,再用纖指在寶玉頭上輕按,替他解乏。寶玉則安靜閉目,盤膝坐著,不發一言。

柳眉吃驚,不曉得五兒如何就能到寶玉的囚室裏的。

過了片刻,隻聽寶玉閉著眼,緩緩開口,“五兒,生受你!竟是你到我這裏來照料。”

柳眉心裏便好像明白了——這大約是世清向獄卒打點過的緣故,獄神廟特許了一人過來服侍寶玉。而柳五兒實是自由身,與賈府並無瓜葛,因此才把握了這個機會,與寶玉單獨相處。

寶玉又默默坐了一會兒,輕歎了一口氣,招呼五兒:“天氣冷,你過來,挨著我坐下吧。”

“二爺今日打坐,不是要養神?”

寶玉不語,頓了一會兒,才答道:“不是養神,原是想遇仙來著。”

柳五兒聽了這話,轉過來膝行至寶玉身前,柔聲道:“二爺,你看看我!”

寶玉這才抬眼,望著麵前的柳五兒一張俏臉。隻見柳五兒身上穿著一件貼身的桃紅綾子小襖兒,眉目如畫,直如晴雯複生,黛玉重臨。

寶玉望著眼前嬌俏的美人兒,卻低低地歎了一句,“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①柳五兒不懂,一雙妙目隻一瞬不眨地望著寶玉,柔聲問:“二爺想要遇哪位仙呢?”

寶玉見柳五兒身上穿得單薄,心中不忍,拉了五兒坐到自己身旁,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低聲道:“你和你晴雯姐姐好不?”

柳五兒身子微微一顫,隔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寶玉道:“果然……”

他的聲音微微哽了在喉裏,“……其實還有一位我在夢裏見過的妹妹。”

“你也像她……”

柳眉在一旁聽得心裏忍不住發酸,低頭去拭淚,因此沒注意到五兒的目光在不經意之間向她所在的地方掃過來。

柳五兒聽懂了寶玉的心酸,索性張開了手臂,輕輕攬住寶玉,柔聲歎道:“或許就是因為這個,上天才讓我留在二爺身邊,讓我能來安慰二爺的吧!”

雖然身在這昏暗淒涼的獄神廟裏,寶玉聽了這般的軟語安慰,還是忍不住觸動了情腸,徑自往五兒懷裏一倒,將麵孔埋在她懷中,哀哀地哭出了聲。

柳眉旁觀著,正暗自傷懷,忽然反應過來,見柳五兒的目光正透過迷霧,直直地望向她。

“你在這裏看了這麼久,有什麼想說的?”柳五兒聲音冷厲,尖銳地送入柳眉耳中。而寶玉卻渾似聽不見柳五兒的話,隻繼續在那溫柔的懷抱裏繼續哀苦,悼念那些被他錯失,永遠再不回來的珍寶。

“五兒姐……”柳眉很是震驚。她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這世界裏,隻有柳五兒一個能看見她,與她交談。

“不要叫我姐!在這個世界裏,你根本就是個外來者,你原本就不該存在!”柳五兒的話直戳入柳眉的心。

“是……”柳眉無可辯駁。

“你為了一己的喜好,在這裏興風作浪,生生地改變了扭曲了這世界……你擠去了我的位置,改了我的命數。不止如此,你還為世人引來災殃,偏又阻止這世界複原,無數生靈因你而毀滅,無數人因你而受苦……你,你根本就是這世上的毒。”

柳眉:我……哪有?

可是反駁的話,柳眉偏偏說不出口。

“可是你是不是從來沒想到過,即便到了這裏,這獄神廟裏,我依舊能將這命數給拗回來麼?”五兒又問。

柳眉不免往後退了一小步,“你的命數?”

瞬間她好似有些想明白了,柳五兒身在又副冊上,她的命運,似乎終是作為黛玉晴雯的替身,給身在絕境之中的寶玉帶來一點點安慰。

“可是……可是我不明白你圖什麼?”柳眉急急地問五兒。

她不明白,作為一個替身,飛蛾撲火般地去愛一個人,安慰一個人,就真的那麼令人向往、那麼教人執著麼?

柳五兒淡漠地答一句,“你不懂——你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你也不懂這個世界裏這麼多的女子,你更沒資格以你的準繩去衡量別人。”

“所以你……你就要在這獄神廟裏,一直這樣陪伴寶玉,陪伴下去麼?”柳眉望著兀自伏在柳五兒懷中哀哀痛哭的寶玉,低聲發問。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柳五兒突然詭笑著,抬眼望著柳眉,“你知道的。”

“這個世界還有一線機會能回歸正軌,好死去的,賴活著的,都還能循著他們的命數這麼過下去,迎來她們自找的結局。而你,你知道該怎麼辦。”

“解鈴還須係鈴人!”柳五兒繼續詭笑著道。

這話與黛玉說的不謀而合,正戳中了柳眉的心思。柳眉十分費力地想要思索,卻無端端覺得心內一陣絞痛。她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突然一腳踏空,身體向後便倒,直墜入那無底的萬丈深淵裏去……

*

柳眉掙紮著撐起身體,才發覺自己兀自躺在忠順親王府的床榻上。原來是南柯一夢——柳眉陡然省過來,剛才夢裏的那個柳五兒,恐怕隻是因為她自己的心事折映,才會夢見這樣的五兒——好些話,本不是柳五兒平素說話的口氣與用詞,不是她能說出來的。